第3章 御座谁堪

翌日一早,殿外便有一队身披铠甲的亲卫等候,簇拥着她上朝。

宣政殿惯无刀兵入内的道理,姜弥白此举是为了威慑众人。

官场上这些都是老狐狸,性子软些就容易被他们打蛇上棍,何况她对京都情势不算了解,唯一能依凭的也只有手上的兵马。

先叫他们怕了,后面的事自然好说。

朝堂平日肃穆,今日格外静默,应欲曙在时,众人每日上朝提心吊胆,生怕惹恼他来杀头之祸。

如今叛贼入京,逼死了暴君,众人虽说松了口气,但见姜弥白带着兵甲上殿,想起这位女将的“丰功伟绩”,心里又不免暗暗叫苦。

别是又来了个疯子。

兵甲两侧相对而立,围住堂下群臣,姜弥白缓步走到堂上,身侧便是龙椅,她居高临下扫过人群,将众人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除却明着谄媚赞同她的,其余朝臣神情各异,或是惊惧低头,或是愤懑怒目,甚至还有冷眼斜睨的。

可惜没哪个真站出来指着她骂。

若真有,她倒能借机立威了。

云横立在群臣之首,因还未行封赏,青袍在堂下一众紫衣绯袍的官员中分外扎眼。

二人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他躬身一拜,朗声道:“陛下新殂,玉体尚未安置,还请将军处置。”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说辞,姜弥白指尖搭上龙椅扶手,抚了抚,轻飘飘开口说:“先帝尸首,列为以为当如何处置?”

“暴君无道,残害忠良,合该截断双手,将尸骨悬于市井,叫百姓日日唾之!”

这话很合她心意,姜弥白看去,只见出声的人约摸三十来岁,绯袍金带,分明是文官,却面容刚毅,眼神锐利,脸颊一道伤疤更是平添了几分匪气,他一上前,众人便纷纷后退,似是惧怕。

她认得这人是周复,若说朝堂是文人的天下,周复则是例外,他并非科举取士的举子,而是实打实的绿林出身。

当年祸乱,他受朝廷招安,后来一路竟官拜至四品谏议大夫,姜弥白尚在京都时便听过他的名声,知道他秉性暴烈,急脾气上来便压不住从前与人争斗的习性,因而被京中这些养尊处优的文臣所惧。

“此言差矣!”老丞相须发半白,颤颤巍巍走上前道,“我等既为人臣子,食君之禄,纵君不仁,亦该发丧礼葬,岂能如此行事,使天下人耻笑?”

原本还没人开口反驳,一见丞相说话,好些个也都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周大人所言未免血腥了些,天子仪容岂可损坏,这般倒显得我等不忠不义,急于倒戈……”

“若以周大人所言,君非君,臣非臣,礼崩乐坏,何来盛世安定?”

姜弥白听着众人争论,已觉意兴阑珊,这些文人的说辞,来来回回总是这几套,今日是宗族礼法,明日是礼崩乐坏。

若真是人人都依着礼法,若真是盛世安定,哪还会有四方起义的戏码?

他们身居庙堂不知民生,说什么规矩不能坏,可跟着她一路打过来的,多少人因苛政窘迫走投无路,她不过是给了些草药和肉粥,便被流民奉若神明。

七嘴八舌吵得她头疼,姜弥白按着额头道:“别吵了!”

她的声音不大,亲卫闻声举剑,寒光凛凛惊得众人连忙收声,唯有她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

姜弥白挥退刀剑,“诸位所言都有道理,但先帝暴虐,实是世所罕见,依照诸位的意思安葬,只怕要寒了天下百姓的心,不如折个中吧,留他全尸,不入皇陵,葬与京都郊坛。”

众人诺诺称是。

姜弥白回来时,应暮还正坐在窗边写字,他神情专注,似乎并未发现她,她只能看到他孤冷的背影。

应氏宗亲如今都在牢里押着,只有他有幸被带到宫中,明眼人都能瞧出姜弥白的态度。

饮食起居上没人敢苛待他,这比王府幽禁时好过太多,应暮还却无心消受,反而生出了担忧。

破城之后,下一步是什么?

朝上的争端一早传入了他耳中,姜弥白携众上殿,无异于将野心明晃晃摆在明面上。

虽然历朝历代都免不了这一步,但他从未想过国之将倾社稷不存,自己却只能困在方寸小室里无能为力。

应暮还想起少时宏愿,手下忽地顿住,墨汁顺着笔尖滴落洇透了宣纸。

他搁下笔,身旁响起姜弥白的声音。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1]”她念着纸上的字,抬头看他,“写这些做什么?”

应暮还别过脸,将宣纸揉成团攥入手心,淡淡道:“听说朝上起了争执。”

姜弥白挪步往贵妃椅上躺下,懒懒应声:“殿下消息当真灵通,足不出户,还能尽知前朝事。”

“将军今日堂上威仪,自然无人不晓。”

应暮还是在讽她蛮夷做派以武力屈人,她听出来了,却不在意:“出谋划策的事有云横在,我是武人,只会动刀子,他们怕我,这便够了。”

他一噎,想再讽讥几句的心思也散了,转了话头:“将军打算何时安葬陛下?”

姜弥白不肯让应欲曙入皇陵,应暮还虽心存不满,但想到她原先的打算,倒也觉得能留全尸下葬已是不易。

“停尸三日吧,总要做些准备。”

她话音方落,便瞥见他笑了。

午后日盛,斜光照着他雪青衣衫,那身影比金玉珠贝更熠熠夺目。

姜弥白失神,楞楞看着他,重逢后她第一次见他笑。

好像回到了从前。

应暮还少时性情端方,在她面前却从不吝惜笑脸,她那时最爱盯着他笑时的模样看,他总是假意嗔恼,偏头说再不要搭理她。

可她真不搭理他了,他又温声软语赔罪哄她。

往事不可追,人总是会长大的。

她早已不是败将之女沈荣,也不是他的未婚妻,可她觉得这样很好,少时的志向一点一点完成,她有了许多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也有了护着他的能力。

……

连日急雨下得人心烦,到了下葬那日,应暮还非要跟着送葬队伍去。

他腿脚不便,身侧宫人搀着他在路上走走停停,大雨磅礴,素白孝衣难免染上泥尘。

来送葬的人不多,除了送棺的士兵,便只有他与几名老臣,姜弥白没有来,余下的官员自然也不敢来。

湿泥覆上棺材,应暮还看着侍卫将应欲曙埋葬,他的胞弟,曾与他纠缠数年爱恨交织的亲人,他们之间的争斗终于落幕,但他心中并无半分快慰或喜悦。

棺里装的的不止是应欲曙,也是他的昨日。

已经无处可寻的昨日。

那时沈荣还在,他们三个称得上自小一起长大,但她不喜欢应欲曙,总说他阴沉沉不像好人。

母后早亡,父皇总是对应欲曙冷眼相待,应暮还挡不住众人非议,他这位弟弟的性情在暗处渐渐变得暴虐。

这一点他自然不知道,就像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应欲曙设计,应暮还总说:“阿曙只有我这个兄长还关心,若你这位未来的嫂嫂也嫌他,他便更可怜了。”

她不爱听这话,每回听时,都要和他大吵一架。

可他们有一样的志向,他读书明志,看到史书寥寥几笔的苦难,唯有她明白他的心思。

“我们要建一个盛世,一个没有战乱、没有冻馁的盛世。”

他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随父出征前。

应暮还原本觉得她是个女子,不该到腥风血雨的战场送命,但她不肯,说:“若人人都坐高堂上,哪知苍生苦楚为何?”

他们前日拌了嘴,原本还在冷着对方,那日她却轻轻凑上来吻住他的唇,低声说了句“等我回来”。

他等了。

她一去不归。

沈荣死后不久,应欲曙便露出了爪牙,他以为可怜的弟弟构陷罪名,叫他跌落尘埃,摔得尸骨无存。

“殿下,殿下?”

雨珠打在面颊上,寒意直窜入肺腑,云横撑伞站在身侧唤他,“将军命臣来催一催殿下。”

眼角有温热液体划过,应暮还知道那是泪,雨水混着泪水分辨不出,他抬起衣袖偏头擦拭,尽量叫声音听不出异样。

“将军要做什么?”

云横从容对答,只是腔调听着半真半假:“天凉,将军怕冻坏殿下的身子。”

他不信姜弥白是这意思,他还没没到觉得她会关心自己的地步。

似是看出他疑惑,云横又道:“这一句不假,不过也是有正事,殿下想回宫再听,还是如今便要听?”

“如今便听。”

回宫是姜弥白,这儿是她的心腹,无论哪个于他而言都一样。

一路跟着的宫人被云横挥退,见应暮还站立不稳,他问道:“殿下一个人能走么?”

应暮还“嗯”了一声,“搭把手。”

云横分出一只手扶稳应暮还,二人没有跟着送葬的队伍,从小道缓步向回走去。

“先帝丧期一过,朝臣便该进言另立新君一事,将军的困顿,想必殿下也知道。”

应暮还确实知道,姜弥白是外姓臣,又是女子,虽说手中兵马可威慑众人,但若要称帝,这些远远不够。

阮国朝堂明争暗斗屡见不鲜,谁也不肯让出半点利来,她若执意称帝,那些大臣反倒会齐心对付她。

杀一个成,杀两个成,但到那时人人都阳奉阴违,只怕杀也杀不干净。

再说近些,兴兵反叛的不止她一家,只待她昭告天下,四方虎视眈眈的兵马便会群起伐之。

应暮还心中明朗,“她要扶持应氏之人继位?”

说是继位,无非换谁上去当傀儡。

换懵懂的稚童也好,换病卧在床的废人也罢,没什么分别,只是哪个名正言顺,哪个更好拿捏。

云横微微点头,“将军正苦恼此事,殿下以为,何人德才兼备,可堪御座?”

推举谁是他说了算的么。

应暮还侧目看他,云横面色谦卑含笑,眸中平静如水,瞧不出是试探还是其它。

两人共撑一伞有些勉强,应暮还右肩几乎被雨水淋透,他往云横的方向靠了靠,说道:“我久困王府,对朝堂形势一概不知,实在想不出人选,将军明辨是非,自会选出贤君。”

“将军属意的人选……”云横将伞向过倾了倾,“是殿下。”

他抓着云横的手一松。

雨更大了。

应暮还听见自己说:“为何是我?”

云横没有给他答案,其实他猜到了个中缘由,也一早想过今日的情形,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成真。

云横将他送到宫中,姜弥白正在廊下坐着听雨,回过头见他一身素白,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番,笑道:“人要俏一身孝,这话还真没说错。”

[1]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宋 · 贺铸 《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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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御座谁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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