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讪讪缩回手,她也觉得自己对他太过残忍,于是指着不远处一个一身黑色劲装戴着黑纱斗笠的人问道:“那个黑衣人是你的同伴吗?”
疆离上下打量黑衣人一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嘴巴咧到了耳后根,连连说:“不是,不是,我根本不认得他。”
黑衣人如受重创,后退了好几步,按住河堤的一棵古树才堪堪稳住身体。
“我见他直勾勾盯着你,还以为你们认识。”女孩随意说道,依旧挤着头发和衣服上的水。
疆离心想:他脸上有黑纱遮挡,你怎么知道他在看我?真是个怪女孩!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晚霞映照着半个天空。紫丁香,红绣球,粉芍药,云海幻化作深浅不一的花海,一望无垠。天空变成了花的海洋,低头看不远处的河,水天一色,交相辉映,仿佛万千朵花绽放在在粼粼波光里。
他甚至嗅到了花香,馥郁,淡雅,清新。
她对他说:“这是木樨花的香气,又叫桂花。”
他说:“我的故乡没有木樨,”顿了顿又补充道,“也没有这样美丽的晚霞。”
晚风微冷,她捂住口鼻,打了一连串的喷嚏。他提议往前面走走,寺庙底下有许多的食肆茶馆,可以过去吃点东西,顺便把衣服烘干。
两人进了一家食肆,堂倌殷勤打帘:“客倌请进。”只见进来一位倌人,又进来一个雨人,店小二瞪大了眼睛,随后又将二人安置在靠近壁炉的座位旁。
两人坐定,少女取过菜单,点了一例鸡汤米线,又点了菌菇拼盘和杂菜拼盘,店家很快就上了菜。陶罐煨着鸡汤,表面是一层亮晶晶的黄色油脂。撇去黄油,底下是清澈如水的鸡汤。鸡汤极烫,把菌子一股脑儿推进锅里去煮,杂菜略微涮两下就熟了。
陶罐底下的火苗熄灭了,菌子也熟透了。店家给两人各盛了一杯清鸡汤,将细细的米线加入陶罐中,覆上一层薄薄的生鸡肉,又盖上盖子,用滚热的鸡汤和炉火的余温给米线和鸡肉断生。
鸡汤里加了虾干和火腿,不需要再放豆豉盐梅蒜齑葱姜,清淡鲜甜。一口下肚,胃里暖乎乎的。疆离看着对面的少女,她握着杯子的骨节白得透明,头发和衣服上升腾起水气,像云雾中的仙女。
填饱了肚子也烘干了衣服,她心情好了许多,主动给疆离说了许多:她叫阿桜,是宫里的侍女,今天换班后原本打算去圣佛寺祈福,谁知被狗眼看人低的秃驴们拒之门外。她还说她自幼丧母,和父亲相依为命。
疆离无比同情她的身世,就问她:“你的父亲现在何处,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阿桜正在嚼一颗浸满了汤汁的菌子,似乎烫到了舌头,她歪着脑袋,转了转眼珠子:“我的父亲是宫中的棋师,他的工作就是陪城主下棋。”
疆离问:“城主棋艺如何?”
阿桜满不在乎地说道:“他啊,人菜瘾大,实际上大家都让着他,他更加觉得自己棋艺了得。”
阿桜说:“你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疆离说:“我是覃国人。”
阿桜半开玩笑半是认真:“怎么,覃法苛刻,你被迫逃亡百越?”
店内人多口杂,疆离只得硬着头皮撒谎:“我是覃国的乐官,此行来梁州是为了采风。”
阿桜较真:“我不信,通关符节拿来!”
疆离从包袱里取出一枚绛红色漆髹竹片,递给了她。
竹片上端有一根金丝,这是防伪标识。阿桜双手举着竹片,就着桌上的灯光细细端详,只见漆光流转间隐隐有篆书的“覃”字和山川阁楼的暗纹,正面两排隶书小字:大周宣王五十四年,敕造符牌。她这才作罢。
疆离付了饭钱,出门后见天都黑了,想阿桜一个小姑娘回去不方便,于是就给她叫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去。
她登上马车绝尘而去,他站在原地自怨自艾了好一会儿,心想她竟然不问自己住在哪里,也不说何时能见面,实在是太没礼貌了。转念又一想:两人只是一面之缘,对方说不定明天就把他忘了。
街巷里站着一个黑衣人,头戴斗笠,手上撑着一柄油纸伞。疆离走,他也走,疆离停,他也停。很显然,对方在跟踪他。
疆离转过身来,面对着黑衣人。对方掀开斗笠,竟然是昭!
昭阴阳怪气:“少爷真是眼力了得,这么快就看见小人了。”
疆离默不作声,他竟然没有认出昭来。昭继续阴阳怪气:“这也难怪,毕竟我不是女人,不能陪你看云看花的,少爷见了小人也只当做不认识。”
疆离:“你够了!明明是你来晚了,我不跟你计较,你还强词夺理。”
昭:“是少爷走错了。”他凑近他,耳语:“地图有误,属下为大王带了新的。”
疆离不再多说,两人行至河边,呼竹排渡河,又走了一截路,到了住所。
昭推门坐在床上,疆离站在院子里,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发了一枚信号弹,暗卫们算日子也进了城,他们看见信号就会赶到此处。
半夜昭全身发痒,原本以为是被虫子叮咬了,就涂了药膏,谁知根本没用。次日清晨,他的手肘和脚腕处起了无数红色肿块。暗卫们还没赶来,疆离出门给他找郎中。天色刚放明,医馆药铺都没有开张,于是疆离先买了早餐回去。
“香菇鸡粥,玫瑰乳扇,云腿破酥包,都是我爱吃的。”昭开心极了,两人分食了鸡粥、小菜,昭身上困倦,又上床歇息了。
疆离伏案,核对新旧两张地图。正看得入神,听见昭在哀嚎:“我的脸,我的脸好痛!”
走近一看,只见他的脸又红又肿,逐渐溃烂,黄色的组织液缓缓渗出,无比骇人。
疆离又是担心他的安危,又害怕被他传染,于是说道:“不要抓脸,不要乱动,我这就给你请郎中。”
等到疆离带着郎中过来时,昭已经面目全非,床单被他扯成了千丝万缕。
郎中给他做了舌诊,简单看了他四肢的症状,喂他吃了一颗药丸,又开了几副药,叮嘱早晚各一剂汤药,忌辛辣、鱼腥、羊肉、菌菇、糯米、忌酒,三日后再来复诊。
送走郎中后,疆离拿药水给昭擦脸,又给他脸上敷了厚厚药膏。
昭带着哭腔说道:“就是那碗香菇鸡粥害的,我这张迷倒万千少女的脸!”
疆离不愿听他聒噪,拿药膏封住了他的嘴巴,只留下两只眼睛。
暗卫们陆续都到了,众人忙着给昭熬汤药、煮药水、擦药膏、擦药油、泡药浴,一个个累得直不起腰来。
如是过了三日,整栋小竹楼里都弥漫着浓郁的药味。
郎中前来复诊,在昭的头脸上施了几枚银针,放出一些乌青的淤血,说道:“风寒湿热藏于五蕴,外感风邪而发于面颊。”
昭急切问道:“还有得治吗?”
郎中捋了捋胡须:“倒也不难,需用祝由术,不过,此术讲究心诚则灵,你信吗?”
昭说道:“只要能治好这张脸,你说太阳是方的我都信。”
郎中命人煮熟数枚鸡子,趁热剥壳,在昭的脸上滚动,口中念念有词。如是滚了四枚鸡子,昭的皮肤白皙了许多,脸上的红肿也褪下不少。
昭说:“我的脸不痒了。”
剥开蛋白,只见蛋黄表面密密麻麻的尖尖凸起,无比骇人。
郎中说:“这是用祝由术将体内的毒渡给鸡子。”昭和疆离都惊呆了。
郎中把咒语教给疆离,又开了几副清热解表、收敛肌肤的汤药就告辞了。
原本来梁州是为了刺探敌情,经了昭的一场病,进度慢下了十余日。
这日,疆离在内城闲逛,背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阿离,你怎么在这儿?”
转身一看,竟然是阿桜,她穿了一身浅黄色深衣,梳着两只椎髻,两鬓各簪着一枚玉梳,较初见时更加美丽。
这些日子来,他忙着收集和梳理情报,早就把她抛至脑后。如今不期而遇,实在是意外之喜。
阿桜问道:“你过来做什么?”
疆离说道:“来买笔墨丹青。”
阿桜又问:“还有别的事吗?”
疆离摇了摇头,她说:“我要去圣佛寺祈福,一起去吧。”
“你不是说再也不去了吗?”
“说着玩玩,它们的素斋全城第一,我又怎么可能不去!”
闲着也是闲着,疆离就答应了她,马车停在了山脚下,远远看见寺庙的金色塔顶。
阿桜提着裙裾,脚步轻快,疆离紧紧跟着她。阿桜边走边向他科普:“圣佛寺是梁州香火最盛的寺庙,原先正门临着护城河,非常方便,前两年扩建了,就把正门转到了东山上,护城河那里改做南门,只出不进。”
爬到山顶时,两人俱是气喘吁吁。疆离看了看宏伟的山门,心想当初昭就是在此等候自己。
进了寺里,两人逢殿就拜,三世诸佛,菩萨罗汉,满天神仙都拜了个遍,洗净手脸去吃斋饭。
沸水里烫熟的米线过冰水湃一湃,盛入一只大碗里,餐桌上有油炸鸡枞、红油和麻油,根据食客的口味酌量添加。
小菜有油焖笋,炸花生、脆生生的莴苣和萝卜干,以及一些说不上名字的绿叶菜和香草,此外就是卤制的豆腐,豆干等,竟然还有卤蛋。
疆离颇为诧异: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尽,鸡蛋怎么能算是素斋?然而见许多人都拿了卤蛋,他也拿了一颗。
卤蛋很入味软嫩,蛋黄的流心更是可圈可点,饭毕饮上一盅净素菌汤,竹荪,松茸,羊肚菌和猴菇各司其职,滋味层层递进,淡而不寡、鲜而不腻。
离开寺庙,两人在集市上逛了一圈,太阳很快就落山了,两人竟有些依依惜别。
阿桜问他:“阿离,你住在哪里啊?”
疆离指了指河对岸的某处:“就在那里!”阿桜踮起脚尖:“在哪?我怎么看不着!”他说:“我带你去。”两人乘竹排到了河对岸,穿过一片开满了格桑花的草甸,眼前是一片清幽竹林,曲径通幽处,是一座两层竹楼。
暗卫们见国君带着一个陌生女子前来,有的隐身在竹林里,有的进屋通风报信。
昭连忙将舆图沙盘等收进内室,端出大王最珍爱的一套白瓷茶具,放在案几上。
疆离和阿桜进了门,只听疆离说道:“寒舍简陋,小姐见笑了。”昭心中不服,进了内室,取出顾恺之的画和王右军的字,一左一右挂在客人眼前。谁知对方竟无动于衷,整了整裙裾就在案几旁坐下了。于是昭又进了内室,取出一盆火红的珊瑚树,搁在来人面前。
沐桜面色略微尴尬,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挪。疆离见状呵斥昭将盆景搬走,于是昭把珊瑚树搁在疆离身后的瓶座上,好让小姐一眼看见。
疆离不清楚他这些小心思,吩咐他去煮茶,又吩咐候在屋里的几个侍卫准备水果和茶点。
沐桜只吃了半口松子酥就要告辞,疆离送她出门,檐下的站架上锁着两只信鸽,疆离拿鸟笼装了一只递给沐桜:“阿桜,你可要记得写信给我。”
沐桜自然是满口答应,昭满脸幽怨地看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炉火。
疆离一路送沐桜至河边,看着她上了竹排才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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