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样想着给自己壮胆,有两人多年的交情和了解铺垫,她还是有些怕了。
怕她被关起来的一年多,卫青一个人偷偷长大了,把她当做长不大的孩童,放在过去的记忆里,不肯带到今后。
她揽着卫青的脖颈,踮起脚尖,没头没脑地贴上去乱拱,脸埋在他的肩窝,大声道:
“阿青,我不要嫁给他,我只要嫁给你!”
她不知道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
也不知道卫青在逼回眼泪,克制住不能拍拍她的背让她平静下来,更说不出第二句伤人的话。
一阵令她难堪得,几乎想要跳下附近崭新的、不知名池子的沉默。
沉默持续越来越久,阿青抖得越来越厉害。
最终她到底还是退出了他的怀抱,眼中光芒扭曲,火星失控四迸,对着看不出喜怒表情的卫青尖叫:
“我知道你的手段,别拿‘不出声’搪塞我!不用你赌咒发誓,给我一句准话,你亲口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对我并无半分情谊,过往七年相处,全是我在自作多情!今日说开了挑明了告诉我,以后别再烦你,免得我再自找无趣!”
说这么一句话似乎没有任何难度。
可是卫青再怎么竭尽全力,却连嘴都张不开,更别提吐出一个字。
阿青眼里的火焰燃烧愈发盛大,炽热加剧到某一刻,焰色的红光转为纯青。她笑着颔首总结道:
“好啊,好啊。你说不出来。那我来说罢。”
他们一起长大,卫青当然知道她想要刺人的时候,言语有多锋利。
眼睁睁地看着她嬉笑怒骂,做好了被她跳着脚喷个狗血淋头的心理准备,知道她即将说出比他所言更加伤人百倍的话语。
垂头静待,洗耳恭听。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他咎由自取。
“你们都爱说我不淑女,不懂事,我听得见,又不是没长耳朵,不乐意听而已。”
她先自嘲一句,接着承认道:
“阿青,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前面的额发刚长到眉毛,后面的短发还不及肩,那时认你做郎君,还不懂郎君是我甚么人,想你长久陪我玩罢了,是孩子话没错。”
卫青也想起了那时,撞向阿郑的一团小小红云,心头揪得越发紧了。从小到大,她一直在维护他,从未改变。
“先帝崩逝,天子登基,改元后我们在舅母府上重逢,你十二,我十一。我们去盖侯府外的苦李树上看蹋鞠,我不小心掉了下来,你怎么做的还记得么?”
卫青努力回忆,只记得他扛着阿青在穿街过巷地跑。她最喜欢的鞋履跑丢了,为此难过来着。因此他求了三姊子夫,帮他重新做一双绣云纹的丝履。
三姊笑话他一通,说他知晓讨小女郎欢心了。做了极好看的一双,但是礼物没送出去,阿母不让。
阿青观他神色,见着他脸上浮出又甜蜜又心酸的表情,不知怎的,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松了,继续说道:
“你果然记得。我掉下去,你想都不想,就扑过来垫在我身子底下。那时我只觉得你很好,很好很好。年岁越大,见到的人越多,才越发笃定,不会再有第二个‘想都不想’的呆子,会为了陪我跳下去。”
她咬着唇,声音哽咽,望着卫青的眼神,柔情似水,又像即将把两个人点燃,烧成同一堆灰烬的无形劫火。
“阿青,那时我还没想好,现在我想好了。为了这份情谊,天上地下,风里雨里,水里火里,你往哪里,我往哪里。”
剖肝沥胆,话说都到这份上了,她不再激动,声音宁静安恬,轻轻地把手伸给他。
他没动。
于是阿青的声音里,带出些许真实的伤感:
“金银细软我裹了些,能维持一段时日的生活。我们走后,躲一躲风头。我阿兄是个浑人,不用管他。阿父向来偏爱我,气不了多久,定会给你寻个正经出身,到时候你阿母和你兄弟姊妹,还有去病,也都有着落。”
卫青心乱如麻。
阿青的真情流露,让他发现,他竟然那么看低了她。
论情,他动心在先,平时事事都以年长懂事自诩,却不及她情深。
论义,她连两人在一起后,他的家人安置都想到了,并不是他想当然的一时冲动万事不理。
可她的懂事,只懂一半。
给他出身对武遂侯或许不难,但还有更简单易行的办法:
把他乃至于他全家打死了账,女儿接走,仍嫁给高门大户,结一门贵亲。
各府死得无声无息的家奴,不比宫里横着抬出来的少。不报官、不闹大,谁知道了?公主会为了几名家奴,与大姑子家决裂么?
贵女年少,顽皮些不是大事,一时荒唐也是有的,全看她父兄怎么对待她。
阿青总以为有父母遮风挡雨,什么都不怕。
可他在各处做事时早听说了,武遂侯老病,人事不知,妻子儿女都认不出了。武遂侯府诸事已经全由长子决定。阿青还不知道呢。
有她那个见风使舵,给她议亲三次,次次非富即贵,败落了立刻当做无事发生,连让她入宫为侍都舍得的兄长做主,她真的私奔,生活大不如前不说,很有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
阿青冲动,他就得谨慎。
若是他是那位卫氏列侯,早在阿青开口第一句他就什么都应承下了。
齐纨鲁缟、金玉珠宝,世间有的珍奇之物全都捧在她眼前。她喜欢的花木扶疏,大江南北大河东西各种品类,也全都为她寻来。
这般昳丽的品貌,这般高洁的心性,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才配她。
他不配。
阿青伸着手等他。
女儿家的矜持全撂在地上,一生中最大的勇气都拿来乔装离家投他,依旧久等不到他的回应。
她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最后一次努力,逼问道:
“做什么惺惺之态!黏皮带骨,蝎蝎螫螫。痛快点!卫青,别让我瞧不起你!”
卫青也做好了最后的决定:
如若不能封妻荫子,让她过配得上她的好日子,就不要玷污她的人生,把好好的芝兰玉树,淹没在泥水沼泽里。
长跪,向她拜别。
古礼女家不贺新婚,男家不举灯,成就好事三月,再告知天下。今日不是古时,他祝贺了阿青的新婚。
阿青安静地听完了他的祝词。
她眼中的火焰熄灭了。
两人相对沉默数息。
阿青忽然发狠,全身如同滚在了熊熊烈焰之中,张牙舞爪,一头把他撞下太液池,怒不可遏地在亭子里跳脚叱道: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卫青!你好狠的心!今后不及黄泉,你我永无复见之日!往后未有云霓铺路,不许你这个不当人子的恶人,登我家门!!”
还摘下两只略大了些的靴子,丢到浮出水面的卫青身上,赤足奔到骑来的骏马旁边,纵马疾驰而去。
这一去,就走出了卫青的人生。
四月中旬,天子放出宫中老弱、多病、无用的宫人。
一年多未曾得见天颜的卫子夫涕泣请出,天子怜爱她,再次宠幸了她。
五月上旬,武遂郦女成婚,随夫就国。
据闻随嫁媵妾三十人,时人皆称赞她有太姒的美德。
乐平侯国远在极南的九江郡,与长安相距听说少也有四五千里,此生再不能相见。
六月下旬,卫姬在御前侍奉时呕吐,太医诊出她有妊两月余,御极数载、成婚多年,终于有宫人传出喜讯。
天子大喜。
卫氏一门由此幸贵。
——以下可屏蔽——
青梅竹马分手了。
卫青这时候也不大,对阿青的冷处理是他能想到的、对她最好的选择。
他生活在底层,接触三教九流多一些,阅历和经验比阿青多,确实懂事不少。
阿青在侯府主母和公主舅母身边长大,多年耳濡目染,对仕途经济是有了解的,还被家人摁头受了一年新娘教育,卫青一说她就懂了。
可是他们一个人站在快要将他淹没至顶的泥潭里,一个人站在化鲲为鹏的北冥海边,说的不是同一个话题。更现实、更有责任感的那个,想要保护更浪漫、更有反叛精神的那个。
要不是造化弄人,卫青的选择才对阿青更有利。
——
乐平侯国的位置不确定,查出来好几个选项,选了最远一个。
折合成现代地点,大概是阿卡林省景德镇一带。以古代的交通情况,和人员流动情况,和去了异世界区别也不是很大。
——
分享一点你可能不知道的冷知识:
汉代没有商业性妓院,也没有营妓制度。
说刘彻开创了营妓制度的,属于后世穿凿附会和瓢虫的洗脑包。
很多本来没有淫-秽意味的史料,在明清文人笔下才解读出了多余的意思,并以讹传讹地流传到现代。
史书里可见最早的商业性妓院,是魏书,魏齐梁陈那个魏。说龟兹“俗性多淫,置女市,收男子钱入官。”描述它的语气是“边陲之地蛮夷们不好的、道德败坏的新事物”。
汉代的诗词歌赋,吃喝玩乐写了那么多,也没有提到这玩意——要是存在的话,瓢虫们能憋着不炫耀?不拿来内涵和鉴定谁是良家谁是下贱?唐代的瓢虫们可就以此为“风流”了哦。
哦跑题了,一开始想吐槽的是,汉代骂女人不会有“像个碧池一样”的说法。
某号称还原历史的电视剧,就爱这么喷一些女性角色。性别史观又low又落后,封建时期的开明人士看见了都要骂迂腐,简直有碍观瞻。
为了感受古战争场景辣到了眼睛的作者碎碎念。
汉代时不少地方可能还残存着原始社会的婚俗遗风,譬如仲春二月青年男女可以不经媒妁,自择姻缘。
汉宣帝时燕赵之地一桩分产案,还有群婚制遗痕,群婚配偶里相对固定的主配偶。
古礼不贺新婚不举灯,是抢亲遗俗,女方被抢所以女家不贺,男方怕被发现新妇藏在哪里了所以不举灯。
婚姻制度随着人类文明发展一直有所变动和调整,看着古往今来的差异和改动,挺有意思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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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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