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万灵药

“是呢,正四品的药师琉璃光如来!”金坠撇撇嘴,“能做金宰执的侄女婿,他想必也知足了。叔父苦心将我塞给他,今后如何也得多提携一把吧?他做了金龟婿,叔父也将我脱了手。金沈两家本是世交,此番亲上加亲,真是无本万利,喜事一桩。”

言至此,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中不无自嘲。

天地良心,叔父叔母秉承祖训养育她数十载,就指着她的亲事回本,侄女刚及笄那年便替她操心起来。奈何叔父当年还未做上宰执,看了几门姻亲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十六岁,终于接了祝工部家的聘礼,她还没过门新郎竟无端暴毙了。祝家一口咬定好大儿是被金坠“克死”,传了出去,一时无人再登门提亲。

如此延宕数年,叔父的官渐渐做大了。去年好容易将金坠许了名门贺氏,她与嘉陵王元祈恩之事却不合时宜地公之于众。经有心之人添油加醋,流言蜚语漫天。人尽皆知她叔父是做太子傅的,彼时重立储君的传言甚嚣尘上,叔父一听到“嘉陵王”三字就头疼,焉知这行将出阁的倒霉侄女竟背着家族和死对头好上了。

女儿家名节既失,岂是一句“发乎情止乎礼”能打发的。此事一出,理学名家贺老学士亲自替儿子来退了聘礼。叔父叔母彻底对侄女没了指望,只盼有个老实人来托底。

所幸还有一个沈家——人称“大儒医圣”的大学士沈清忠公生前与金家老祖公曾是故交,两家后人的交情虽淡了,也算是世交。沈家家学渊源,儒医兼修,名声在外。可惜人丁凋零,年初沈老学士急病过世,只剩一个三代单传的独孙沈君迁。

这般适龄的良家子在帝京可是抢手货,金宰执夫妇生怕沈君迁被别家抢去,紧急运筹,终于请得雍阳大长公主做媒、天子赐婚,连祖父的丧期都不让他守完就逼他上门提亲送聘。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金坠砸在手里的心腹大患,也好为孤零零的沈家添些人丁,还巩固了两家凉薄的世交情,实属一箭三雕的大喜事。至于这对被牵在红线两头的新人自己如何想,就轮不着长辈操心了。

金坠只觉得一切可悲又可笑,不再想下去,将剥好的一碟瓜子仁推至金尘面前。

“四姊姊难得回来看我,我也没备礼,请你吃瓜子吧。”

金尘莞尔:“礼尚往来,我也有东西送你。你姊夫前日从江南出公差回来,我让他给你带了些苏杭产的绣线,你看看可还中意?”

说着,唤婢子取出一套绚丽的蚕丝绣线交给金坠。寻常色彩自不必说,更有玉辉珠光般的奇异之色,不难想见绣成花儿是何等美丽。

金坠爱不释手,笑道:“多谢四姊姊!我正打算绣一幅新图,还愁没有好线呢,这些正合适!”

金尘望着妹妹,怅然道:“打小看你绣花,绣得比谁都好,同你比起来,我们做的那些只能叫针线活。每次见你一个人坐在那儿一幅幅地绣,总觉得你会永远拿着针线坐在闺阁里,永远不会长大……一转眼,我们坠儿也要嫁人了。”

“我又不是被绣出来的,终归要长大的。”金坠苦笑一下,挽起四姊的手,“姊姊再陪我去屋中坐坐罢,往后恐没这个机会了。”

姊妹二人执手而行,穿过重廊,步至北厢金坠的寝房。甫一进门,便见向来清净无物的架上搁着只缚着红绸的紫檀小匣。

“这是……?”金坠蹙眉。

“方才随沈家的聘礼一道送来的。其余都收好了,独这一只匣儿是单独送到你屋里的,不知是什么宝贝呢。”

“既是聘礼,也不知包装包装,就这么搁在架上,谁晓得是什么?”

金坠撇撇嘴,漫不经心地打开匣子。匣中仅有一个雪白的纸包。她拿在手上掂了掂,凑近一嗅,眉头一皱,冷笑道:

“不愧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头一回见提亲给人送药的!”

“药?”金尘一怔,“什么药呀,会不会很贵重?不拆开看看么?”

“终归都是药,闻着就够苦了,有什么好看的!”

今早在寂照寺一头撞在那人身上时嗅见的苦药余味尚未消散,他竟还好意思送这玩意来膈应人。金坠愈想愈来气,重重合上匣子丢回架上。

金尘笑道:“良药苦口嘛。”

“是呢,同我的命一般苦!”

金坠吐吐舌头,转头看见今早离家时打好的包袱已被送回房里,忙去检查。打开包袱,不看别的,先取出一只天青色的刺绣锦囊。

锦缎绵柔,巴掌大小,针脚细密地绣着斑斓的云纹,正中有一轮被彩云环绕的银月——那是当年母亲怀她的时候,夜夜在窗前借着月光,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金坠拆开锦囊,从中取出一物,捧在掌心细细端详。

一只清润欲滴的翡翠镯子。通体月白,玉身中氤氲着几缕轻烟似的青丝,宛若一汪浮着绿藻的月下春水。镯身内侧镌着两个蝇头小字:阿儡。

阿儡,在云南苗家的语言中是“美丽的姑娘”之意。那是嘉陵王曾为她取的爱称。他的生母容嫔原是苗疆贵族之女,在元祈恩这个中原名外,他还有个小字叫做“桑望”,与“阿儡”相对,意为“世间至美之人”。在苗疆,只有族中最高贵的美男子方可享此美誉。当地怀春少女常这般呼唤她们的梦中情郎,男儿则称呼他们心爱的姑娘为“阿儡”,并互换刻着彼此名字的首饰作信物。

四姊见金坠捧着镯子发呆,欲言又止,小声道:“坠儿,你……仍是忘不了嘉陵王殿下么?”

“我忘不了,也不敢忘。”金坠咬唇轻语,“殿下说过,只有与我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做回他自己。若连我也忘记他,他留在世上的一点痕迹也不复存在了。那时,他便会彻底离开,彻底死去……殿下救过我的命,不管旁人如何诋毁,我都会将他装在心里。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悲叹一声,喃喃道:

“适才,我在寂照寺看到那尊翡翠观音,好像又看见了他——当年,殿下从滇西寻来那块翡翠玉,雕成佛像后还剩一点,便打了一对镯子,我们一人一只。可我平日却连戴的机会也没有,只敢在无人之时偷偷取出来……戴着它,就好像殿下还在我身边。”

她坐在塌沿,轻轻摩挲着那只镯子。玉身冰凉,似将融未融的春冰静躺于掌中,在指尖留下清澈无痕的烙印。

“殿下说过,这块玉石诞生的滇西河谷是个人间仙境,那里有一条流淌着翡翠的大河,沿着河流一直往南,就能到达佛经上说的净土国,那是世上最美的地方。终有一日我们会一起去那里生活,我永远是他的阿儡,他永远是我的桑望……可我如今只能在梦中去了。”

去年嘉陵王奉诏出使大理国,临行前,金坠将刻着“阿儡”的翡翠镯牢牢戴在他手上,叮嘱他不可取下,若有意外可替他挡灾。祈恩却将那镯子还给她,问她要来刻着“桑望”的那只戴上。

后来,得知他在云南坠崖,她如遭雷殛,才明白他是自己替自己挡下了那场灾。倘若出发前她坚持不让他换下那只镯子,他是否便不会支离破碎、尸骨无存?

金尘在妹妹身旁坐下,轻轻道:“天命无常。坠儿,你要节哀……”

“倘若并非天命呢?”金坠话锋一转,“殿下的骑术无人可及,滇中许多更险峻的地方他都不止去过一回,风霜雪雨单骑夜行更是寻常,何以偏偏在返京时失足?”

金尘蹙眉:“我记得奏报上说,殿下不幸遭了山洪……”

“殿下出使大理时正值严冬,并非雨季,就算当夜下了雨,绝无可能爆发意料之外的山洪。此行同去云南的数十随员个个都是高手,殿下最信任的乳母彀婆婆亦伴他同行。彀婆婆原是苗人,熟悉西南气候,若知当夜山路难行,绝不可能任由殿下冒雨赶路!”

“许是殿下得知先帝驾崩,心中忧虑,急于回京,不慎失足吧?”

“殿下闭着眼也能骑行数里,绝不会因一时不慎便堕马坠崖,连尸首都不见!就算当夜雨太大出了意外,也绝无可能一行数十人皆被冲下山去!除非……”

“除非,是你哀思过度,异想天开。”

金尘不动声色地打断她。金坠急道:

“四姊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凭证,可我确信殿下在云南一定不是遭遇了什么山洪!先帝病重那会儿,四处都流传东宫将易主,人人都说嘉陵王方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金尘苍白道:“你想说什么?”

“这可不是我说的。不信你回去问姊夫,看看四处都在传什么样的风言!”

金坠凝视着姊姊的双眼,敛容低语:

“记得去年家宴,姊夫私下同我们提过,朝中清流预备以‘朋党之罪’弹劾叔父。不久之后,嘉陵王妃便趁殿下出京大闹宫宴,表面是骂我,实则定是冲着叔父来的。清流推举嘉陵王,一向同叔父势如水火,此事恐是他们为造势扳倒叔父故意做的。我只怕,正是因为这件事,最终才害得殿下坠下深渊……”

金尘一凛:“坠儿,你这话是何意?”

金坠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姊姊难道就不曾想过,这些年来,叔父是如何一步步做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为了攀附雍阳长公主,他究竟都做了什么?坊间流传的那些残害忠良之事难道皆是空穴来风?如今新帝年少,长公主垂帘辅政,叔父也如愿成了宰执……”

“你既知是坊间流传,便不该说出来!”金尘颤声,“坠儿,他是你叔父,是我父亲啊!没有他,便没有这个家!你怎能说这样可怕的话?”

金坠垂目不语。金尘握住金坠冰凉的手,劝道:

“坠儿,姊姊知你为殿下的离去乱了心神。可有些事是无论何时都说不得的,明白么?逝水不可归,姊姊知道你曾受了许多委屈,只盼你今后过得开怀些。那些流言蜚语都会慢慢过去的。殿下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为他伤神……”

一时无话。金坠闭上眼,攥着那只冰冷的镯子喃喃自语:

“当初在我最难、最孤独之时,是殿下来到我身边,不仅救了我的命,更使我重新对人世有了盼望。我不明白,一个鲜活的人不明不白地没了,永远消失了,可所有人都像什么都没发生,就像只是树上的一朵花被风折断了……都说殿下是天人,可就连天人都如此脆弱,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她再也说不下去,掩面啜泣起来。金尘将妹妹搂在肩头,一面替她拭泪,一面说道:

“你想啊,他只是来凡尘历劫的,这一世尘缘已尽,他便回天上去了。你很幸运,能在这短暂的一世中与他结缘。将他记在心里,好好活下去,好么?”

金坠默不作声。金尘轻叹一声,将那只翡翠镯戴在她腕上,柔声道:“你累了,先睡个好觉吧。有些地方在梦中去才更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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