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因为怕以后都怀不了小孩,就把小树生下来了?”话说出口,柏枫立刻察觉到自己失态,心里开始后悔,他清楚地看见了宁友霞脸上流露出的痛苦神情,其实他的心也如同刀绞。
所以当初是为什么才把小树留下来的?
宁友霞会想起宁母从高老师口中得知宁友霞怀孕后,都来不及拷问她奸夫是谁,当即就要拉着她去医院,宁友霞却泛起倔劲,死活不从。宁母先是咒骂,又是劝说祈求,最后演化成恼羞成怒地推搡,宁友霞只是像个桩子般杵着,不发一声。
宁父去学校给宁友霞请了几天假,宁母在家苦口婆心劝说她去医院把孩子打了,但眼见宁友霞跟头倔驴一般,丝毫没有要动摇的意思。
结果还是应了那句古话,儿女是前世的债主。
最后落下阵来的还是宁母,她看宁友霞是打定了主意要生下来,只好另作打算。宁母跟宁父商量后,把宁友霞悄悄送回了姥姥家,那里是建国后才开发的排湖农场,人烟稀少,离樊城有六百多公里,对外只说宁友霞是得了肺病,回乡下养病去了。
在那段艰难的时光,宁友霞还是天真地相信有天柏枫一定会回来。
虽然两个人都还很年轻,但她就是一厢情愿地认定柏枫一定会乐于承担起做这孩子父亲的责任,可能一开始会惊讶,但以他那种正直可靠的性格,反应过来后估计会比自己更快的进入角色。
毕竟柏枫以前也说过,他向往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虽然顺序可能不太对,但结果总是好的。
在农场生活的几个月里,宁友霞常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在一片翠绿的森林里,她们一家三口一人挎着一个小篮子,宁友霞在前面采,柏枫跟在后面筛选,有毒的就扔掉,能吃的就递给旁边找野草莓的胖小孩,接着胖小孩就会像游戏机里的吃豆人那样,一口一个地把红的绿的各式各样的蘑菇一口气吞进肚里。
在当时,这样的梦总是被宁友霞误认为是来自未来的美好预兆。后来宁友霞才知道,十八岁的自己真的完全是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白痴,全然相信了这世间最不可靠的幼稚爱情,生下了一个除了自己,不被任何人期待降生的可怜小孩。
但这些话,宁友霞不想对任何人说明,面对柏枫的质问,她只是淡淡略过,“那时候太傻了而已,犯了不该犯的错。”
“但是小树,那个男孩,我从来没想过要抛弃他。”
“小树一岁两个月的时候,突然开始咳嗽,打了好多针也不见好,我把他带到江城去看病,医生说他咳嗽好不了实际上是心脏出了问题,一定要早点做手术,不然会越来越严重。”
“手术费要三十几万,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那个时候我爸已经被二厂清退了,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去尝试打听你的下落,结果运气也是好,碰到你邻居张阿姨从深城走亲戚回来,她知道你妈深城美容院的地址,所以我带着小树找去了。”
宁友霞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从白色睡裙侧面口袋掏出一张照片,走近了展示给柏枫看,这次他倒是没往后躲,“你看,小树真是不会长,他跟你小时候简直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你妈一见到小树马上就相信他是你的儿子了。”
相片外面封着一层塑膜,看起来保存的很好,一丝褶皱也没有,背景是二十世纪初照相馆常见的那种乍眼花绿色,还是少女模样的宁友霞怀里抱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孩。
柏枫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了,但看到相片里的这个小孩,他也同虞琴琴一样,瞬间就确认这一定是自己的孩子。
正当柏枫想伸手去接过照片,宁友霞却突然抽走了,一股强烈的酸楚顿时充斥了他的整个胸腔。
“友霞,”柏枫的声音带着不明显的鼻音,他努力地想克制住感情,“我明白这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还是要郑重地对你道歉。对不起,这一切完完全全都是我的错,你想如何打想如何骂都是应该的。
“刚刚那一巴掌如果你还没有解气的话,”柏枫弯下腰,把脸送到宁友霞跟前,“你想打几巴掌都可以,直到你觉得痛快一点。”
女人迟迟没有动手,柏枫看出了她眼里有挣扎,担心宁友霞是因为自己正盯着她看才迟疑,便索性闭上眼睛,试图减轻她的心理压力。
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但柏枫感觉到脸被触碰了,那力道太轻,他疑惑地睁开眼,遂即看见了宁友霞正专注地注视着他的脸颊,她的手指大概是在抚摸伤口,那应该是个很细小的伤口,只感到了轻微的刺痛,但为什么被手指触碰到的地方简直像被烈火在炙烤,明明宁友霞肯定也是三十六度半的体温。
心脏开始急剧地加速跳动,柏枫推断这程度一定远超往常有氧运动的阈值,因为已经到了心跳过高胸腔产生痛觉的地步。与这类似的情况从前还发生过一次,不过那已经是十二年前了,是第一次见到宁友霞时。
此刻柏枫有强烈的想说些话的冲动,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电视剧里那些最俗套的表白情话,例如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抑或是我其实还爱着你,诸如此类。这幼稚的想法久违的让柏枫感到了羞耻,他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宁友霞的眼睛,视线转而在她那红润水盈的嘴唇上逗留,但又感到这样的行为冒犯,正想偏过头去,一道白光却在眼前划过。
原来是宁友霞手上那枚碍眼的钻戒,即便折射的只是公路边的陌生路灯,它还是那样明晃耀眼地出现在柏枫的余光里。
如此丑陋的一枚戒指,除了大颗外没有一点美的设计,镶口太重,戒圈太细,所以总是会坠到一边,宁友霞昨天在办公室带着它的时候总是在不停拨正它,既没有美感,又不实用,买它的人一定不够了解宁友霞,她跟买这枚戒指的人在一起会幸福吗?柏枫控制不住地恶意揣测起宁友霞那位素未谋面的丈夫。
出于成长经历,柏枫对婚恋的观念十分保守,极端一点来讲,甚至说他是个卫道士的也不为过。他从不主动打听周围朋友同事的辛辣八卦,但也避免不了风声太大传到他耳边的情况。
柏枫大二的时候,当任辩论队队长的前辈长袖善舞,长相清秀,自诩风流倜傥,靠一副好口才吸引了众多追随者,但从不确立正式关系。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前辈常在办公室幽会某位学妹,事情被当事人的体育系正牌男友得知,冲冠一怒为红颜,前辈竟被赶来的壮汉从二楼窗户直接扔了下去,场面十分混乱,好在楼层不高,前辈伤势并不严重,但几位当事人全校闻名。
此事发生后,柏枫单独找到前辈,直言已经和几位社团指导老师商量好,希望他能主动引咎辞职。前辈惊怒交加,他一直很看好柏枫,平时对他也多有照拂,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发起攻击,柏枫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劝学长要处理好私人关系,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队长下了台,但始终不相信柏枫真是因为他的私人感情问题才发动的逼宫。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本就十分反感这种破坏他人感情的行为,这件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如果当事人不受到一定程度的处罚,柏枫认为团体里的不正之风一定会被助长。
四遭安静的惊人,可柏枫脑海里猛然出现了一道尖锐的电流杂音,超过了安全间距的一对话筒就会产生高频啸叫,这是一种预警机制。
全身的血液冷却下来,柏枫短暂出走的理智又回来了,他对自己刚才所有不敬的想法深感唾弃。
宁友霞收回手,自顾自地说道,“你睫毛好像长得更长了,怎么比女孩子的还浓密,小树小时候睫毛没有这么漂亮,不知道现在长大了会不会变得跟你一样。”
听到她这番评论,柏枫一时都不知道作何感想,“......之后呢,虞琴琴同意给小树治病了吗?”
“她同意了,还担心我照顾的不好,一定要给小树找个专业的护工。手术做的很顺利,我很感激她,小树状态也看着一天比一天好。等他恢复的差不多了,我提出说要带小树回樊城,虞琴琴没反对,结果第二天,等我去买完饭回来,小树就不见了。”说着说着宁友霞的眼眶开始发红。
“所有的东西都在那里,只有那个护工和小树不见了,我去找医院,她们说是虞琴琴去办了出院,我又去美容院找,结果店子半个月前就已经被卖给别的老板了。我去报警,警察只能查到虞琴琴带走了小树,却找不到她到底躲去了哪里。”
听完事情的原委,柏枫陷入沉默的风暴,痛苦、震惊、愤怒的复杂情感交织在心头。
一开始听宁友霞提到虞琴琴参与绑架,他还感到难以置信,怀疑是不是宁友霞出现了精神错乱,这一刻却感觉自己原来才是这世上最愚蠢迟钝的人。
相处了这么多年,柏枫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虞琴琴的隐瞒,一旦抛弃所有对人性善意的推测,虞琴琴的行为逻辑便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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