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不过几天，新年的大雪忽然停了。
陈水披了件外套出门。这几天闹得太厉害，他没忍心叫上沈鱼一起，只任人睡着，哄着喂下一碗白粥便匆匆去了店里。
直到中午，陈水抱着只纸箱子回来，沈鱼还没醒。
“小鱼儿。”陈水低身支在床头，轻声唤道。
沈鱼迷迷糊糊地翻身，眼睛好容易睁开一条缝，“嗯。”
陈水揉着他的腰，“还疼？”
沈鱼摇摇头。眼尾溢出生理性的泪水，他抬手擦了擦，问：“几点了？”
“十二点多了。”
“你去店里了？”
“嗯。”
“怎么不叫我？”
陈水说：“店里人不多。”
沈鱼慢悠悠坐起来，靠在他的肩上，看向窗外，“雪停了。”
“太阳也出来了。”
“难得。”沈鱼说。
二人又温存片刻，沈鱼去卫生间洗漱，再盖着毛巾出来时，瞧见了客厅沙发边放置的纸箱子。箱子盖口开着，沈鱼走近几步，发现里面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
沈鱼猛地一滞。
“取个名字吗？”陈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厨房开始飘来饭菜香。
“什么。”沈鱼还没缓过神。
陈水说：“你的小狗，不取名字吗。”
“......”沈鱼没动，只是盯着它。
和以前一样，这只小狗不知道品种，黑漆漆的毛堆里面眨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耳朵很大，耷拉在两侧。右耳上面还有一块白色斑点。
小狗天生就亲人，又短又蓬的尾巴摇起来像飞机的桨。见沈鱼在看自己，笨拙的冲过来就想要人抱。可结果因为腿短，撞上了纸箱壁壳。
“咚”的一声。
沈鱼嘴角扬起笑，“从哪来的？”
“自己送上来的。上午包的牛肉包子，它寻着味就来了。”
沈鱼笑出声，“好聪明。”
“是呢，”陈水又问：“想好要取什么名字了吗？”
“......我不知道。”
“不要害怕，”陈水说：“这是你的小狗，取什么它都会欢喜的。”像是应了陈水的这句话，纸箱里的小黑狗尾巴摇的更欢了。
沈鱼没忍住，伸手把它抱在了怀里。
很小的一只，毛茸茸肉嘟嘟的，闻起来有太阳的味道。
“吃的好胖。”沈鱼摸着它的肚子。
小狗汪汪叫了几声，像是在反驳他的话。沈鱼揉了揉它的耳朵，沉默几瞬，抬眼看向陈水，说：“愿望。”
“嗯？”
“愿望。”沈鱼说，“愿望它能顺利长大。”
沈鱼和陈水都没有什么亲戚，除了陈南他们会上门蹭饭外，这个年过的还算安稳。
愿望很懂事。平日最喜欢的就是瘫在沈鱼怀里晒太阳。仰着肚皮，翻着爪子，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阳台温暖明亮，陈水买了把躺椅放在上面，倒成了一人一狗的好去处。沈鱼倚在这里，愿望就找过来。每每陈水从店里回来，总会见到他们在一块。
毛绒绒的毯子垂在地上，边缘的流苏一晃一晃，再由阳光一照，露出了里面睡得天昏地暗的愿望。
见状，陈水无奈的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特意给愿望留的牛肉包子，勾得小家伙还没睡醒就哼唧着冲过来。
躺椅上的沈鱼也被这声音惊醒，睡眼惺忪。“回来了。”他看到陈水，打了个哈欠起身，习惯性的钻进陈水怀里。
陈水亲了亲他的唇角，“徐一然打电话来，要我们下午过去。”
“拿药吗？”
“嗯。”
沈鱼闭了闭眼，“那药白天吃了发困。”
“快好了。”陈水心疼说：“以后再不闹你。”
“不是你的问题。”
沈鱼晚上失眠，原本还想瞒着陈水，像以前一样，捱到天明自会睡去。但才搬进陈水家里不到一周，某天半夜，陈水却被一阵隐秘的啜泣声惊醒。
打开床头灯，却发现睡前还窝在怀中的沈鱼，不知何时背转过身。昏暗的小夜灯落在他那耸动的肩头。刻意在压抑什么似的。
“沈鱼？”陈水轻声唤他。
沈鱼没想到他会醒，身形一颤。啜泣声戛然而止。
这时，陈水慢慢凑近，小心翼翼的伸手想要把他拥进怀中，但被沈鱼不经意躲了去。伸出的手就这样错了方向，划过略带湿润的脸颊。
“怎么哭了？”陈水问。
沈鱼不答。他张着一双眼睛呆滞地望着窗外雾浓的黑夜，仿佛里面藏了只饿极的野兽，绿幽幽的竖瞳一眨不眨的凝着自己。像一切恐怖片的开头。
浓烈的绝望倾泻而至，几乎要把他拽下地狱。
某一个瞬间，沈鱼甚至觉得自己活不过今晚。因为那只野兽已经看见他了，此刻正匍匐着蓄势待发，只要自己发出一丝的响动，就会被拆吞入腹。
“小鱼儿。”
陈水的手还是落在了沈鱼的肩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气，将人转过来。床头灯暖黄色的光笼罩着陈水模糊的轮廓，就这样忽然进了沈鱼的视线。
紧接着，一个柔软的吻落在眼角。
“睡不着。”陈水说。
沈鱼的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他，没说话。
见状，陈水也没再继续追问什么，只是凑近了些，试探性的把人搂进怀里。见沈鱼没挣扎，又抱得更深。
干燥的手指仔细地擦拭他脸颊上的泪水。耳边是轻柔的耐哄。沈鱼钻进了陈水的怀抱，像只躲避天敌的猫。
那天沈鱼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清醒时天光大亮，陈水还守在他的身边。
“早上好。”
沈鱼想起昨晚的失态，眼神下意识的躲避，可结果被陈水捏住了下巴，轻轻抬起眼看向他，沈鱼耳垂通红。
“说早上好，小鱼儿。”陈水温暖的指腹再一次蹭过脸颊。上面凝实的泪痕早就被人用纸巾擦干。
“早上好。”沈鱼妥协。
随即，亲吻落在唇角。
“早安吻。”陈水说。
沈鱼没作声。
“失眠多久了？”陈水问他。
“......只是认床，不是失眠。”
“小骗子。”陈水侧身拿出手机，屏幕还亮着。
沈鱼定睛一看，是与徐一然的聊天。从凌晨三点开始的。
“怎么不告诉我？”陈水问。
“不想麻烦你，白天在店里已经很累了。”
陈水看着他。沉默半晌，终于败下阵来，眸子里的心疼不加掩饰，“傻子，在我面前不用顾虑那么多，我想你在面对我时是肆无忌惮的。”
“失眠多久了？”陈水又问。
沈鱼抿唇。
陈水也不催，手绕到他的后颈，安抚地揉了揉。
“一直都是。”沈鱼小声说，“我睡不着。”
“是药的原因吗？”
沈鱼摇头，“是我。只要闭上眼睛，脑子就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从以前想到现在，停不下来，即便是以前一件很小的事在我的脑子里都会无限放大，放大成我过不去的坎。”
“以前也是这样？”
“......嗯。”
“以后睡不着要叫我。”
“可是.......”
“无论我睡着还是醒着，都要叫我。”
沈鱼沉吟不言。
“记住了吗？”
沈鱼点头。
“说话。”
好像在陈水面前，他从没有将“年纪大”这个人设立起来过。沈鱼看着陈水，眼眸轻颤，张了张口，想要驳回几分面子，但陈水仿佛把他看透了。从眼神里就能瞧出他下一秒要驳回的话题，于是不等沈鱼出声，陈水俯身，用唇齿堵住了他接下来所有的“上诉”。
最后沈鱼趴在陈水怀里急促地喘息，陈水一脸心满意足，“说话，小鱼儿。”
沈鱼没办法，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记住了。”
“好乖。”
那日的结局是以沈鱼在床上躺了一天收尾。
而兴尽出口的承诺，陈水也从未食言。从那以后，无论多累的夜晚，陈水都是待把沈鱼哄睡后才落入深眠。其中也有几次，因着沈鱼心疼他，假装熟睡，也被人毫不留情的戳穿。
“他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沈鱼对徐一然说。
诊所内，陈水抱着愿望守在门外。一门之隔的距离，沈鱼比以前更觉得安心。
徐一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大门，笑：“你较以前变了很多。”
沈鱼回过视线。
徐一然说：“第一次见你时，你那存死的念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话说的没错。沈鱼看向窗外开始飘飞的濛濛细雨。宁城的雪季已经结束，踩着新年的尾巴。
纷扬的雨丝夹杂着冰雪下泥土的腥.气在空气里交织。挤成小小一团，成群的钻进窗缝。沈鱼闻到了新生的气味。
他想起半年前的那场秋雨。
那是宁城的第一场秋雨，他刚刚得知学生抢救无效死亡的消息，而就在那天晚上放学时，他被人堵在了校门口。
无端的唾骂潮水般想要把他淹没。而他也快被淹死了。
路面上坑洼的积水反射着路灯脆弱的光晕，恍一错视，就像天上闪烁的星星。沈鱼沿着路边，抬头看，因为是雨天，漫天都是乌云哪里来的星星。
沈鱼顿觉得沮丧。
他以后再也见不到星星了。
这样想着他脚步不停，即便积水沾湿裤脚也不停，沿着学校边缘的小道无目的的向前走，绕来绕去，却又绕回原点。他挣扎着无可逃脱的原点。
沈鱼没有办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的未来早就结下定论，他活不了了。只能自杀。他掌握不了未来，只能报复似的掌握自己的生命。
于是他打车。目的地定在了宁城唯一的护城河边。雨季水涨，没有救还的可能。
所以当时的沈鱼压根没有给自己任何继续下去的机会。他绝望的切断了所有退路。
但没想到还会有例外。
这个在沈鱼尽是意外的生命里唯一的例外。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沿着这条路走的尽头，是陈水。
只有几盏路灯下的街道，沈鱼选择了一盏最明亮的灯光。他站在下面，看向不远处昏暗中躲在货车车尾抹泪的少年人。
少年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雨势渐大，衬衫几乎是贴在皮肤上。浑身都湿透了，看起来到是比自己还要落魄。
或许是出于感同身受的同理心，又或许是其他。反正当时的沈鱼选择了靠近，他打着伞，一步一步的靠近这个不知所措的少年人。
然后，他便清楚看见了少年眼角挤出的湿漉漉地泪花，布满泪痕的脸颊。亮晶晶，恍若今夜天空中没有出现的星辰。
那一瞬间，沈鱼的心跳蓦地漏掉了一拍。
他忽然就不想死了。
——沈鱼递出一包纸巾，手里的伞面倾斜，滴落的雨点濡湿了他大半个肩膀。
“冷不冷？”他问少年。
少年摇头。
沈鱼只笑了笑，接着离得更近。左侧的风呼啦啦的吹在身上，荡起的衣角中有好闻的柠檬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点完了货单。他眨着星星般的眼睛看着沈鱼，沈鱼发现了那颗眼角的红痣。
“为什么帮我打伞？”他秉着少年人一贯的傲气，不肯示弱半分的语气。即使他现在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沈鱼依旧笑，“因为你被雨淋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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