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少爷是个体面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在人家后院草丛里办这事。石家镇又经过一场恶斗,本就紧张的空气更甚,连从窗户窟窿里偷偷探出的视线都没了。往日秩序不再,有客栈也无法投,他左寻右觅,最终找到一个翠竹环绕的清雅之处。
竹林不远还有一石潭,他的说法是:“方便梳洗。”
简直是只爱美的山鸡。商刻羽在心里评价,鉴于这一路都是岁少爷在出力,没说出口;也鉴于那倒霉命术在他体内作用得愈发放肆,根本说不出口。
商刻羽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像遇上一场绵绵的暗火,周身每一处都被烘热,血液在热意里加速流淌,每时每刻都想寻求解脱。
挺新奇的,也让他烦躁。
还不如多加点柴,直接给烧了。
偏偏岁聿云还在“忙碌”。
岁少爷大抵是觉得露天席地不舒坦,正脱了外袍往草丛上铺,一层犹嫌不够,还打算从身上再剥一件下来。
商刻羽恨不得把这家伙扔进泥塘,好好洗一洗他这身破烂习气。
烦死了。
他一脚踹开近前的石头,向这家伙走过去。
“怎么啦?”岁聿云抬头。
视线撞进商刻羽眼中。那眼眸深处既藏着火,又蒙着层湿漉漉的水,眼睫梢头微光欲坠。他还刻意将呼吸控制得像往日那般轻缓,但控制不住湿和热。
岁聿云怎会看不出商刻羽想做什么,只觉得心尖儿似被挠了一下,发起痒来,故意凑近几寸,低声道,“很急呀,那你求求我?”
商刻羽俯下身,左手搭到他肩膀上,右手却猛然发力,掐住岁聿云脖颈。
也不知他在这样的状态下是怎么爆发出的力气的,竟教岁聿云吃痛。岁聿云嘶了一声,忙不迭改口:“好好好,我现在就帮你。”
暗火终于燎上原野,将每一根草茎都卷噬干净。
热。
灼热激起一层一层的颤栗,如浪潮拍岸,余波未尽,新的又起。
不适感似乎消失了,旋即又被另一种不适填满。
风拂过林叶的声音既近又远。偶有细小的叶子落下,都会被岁聿云拂去。
“男子多半不会穿耳,你为什么要啊?”岁聿云突然开口。
他发现商刻羽左耳上坠着个松石绿的耳珠,圆溜溜的,在晦暗的林间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他情不自禁伸手去碰。商刻羽却不愿,皱着眉将头偏开,但下一瞬又被颠回去,主动满足了这人的愿望。
“是玉吗?看起来不太像……”岁聿云自顾自琢磨起商刻羽耳珠的材质,碰了又碰,还忍不住上手揉。
啪。
商刻羽把这人爪子拍开。
商刻羽神情十分不佳,撑住岁聿云肩膀和这人拉远距离,沉着眼眸看他,忍了又忍,忍无可忍:“红尘境八世家之一的岁氏,竟然舍不得给家里的少爷安排垫通房练练?”
痛。
大概这辈子都没这样痛过。
且不仅是痛,浑身还被撞得像要散架。
商刻羽心说果然不该让这家伙来帮他解决,这种不经人事又年轻力盛的死小子,上了头只会胡冲乱撞。
他看他的表情愈发不爽。
岁聿云冷冷一哼:“你是希望自己的婚约者在你之前就和别人好上吗?”
“嫌弃也没用,都这份上了,你难道还想换人?”
话还多。
商刻羽想给他嘴合上,也确实这样做了,不过是用的巴掌。
力道不重——他就使不出太多劲,但竹林里太安静,这一声便极其响亮。
岁聿云被他扇得一顿,好一阵,才偏首看过去。
“你再扇一下试试?”
商刻羽便再抬起手。
岁聿云一把捉住。
“啧。”岁聿云握住他的手,将人按向自己,放柔了语气,“好了好了,痛是吗?我轻些便是了。”
……
日影更斜,林叶仿佛变密了,渐渐的落不进一丝光线。
岁聿云把商刻羽从水里捞出来,把他和衣物一起安放在火堆旁烤干,摆弄布娃娃似的给他穿戴整齐,然后回程。
虽说簪花老人让他们的计划出现变故,没能寻到妖猴,但作为仙盟悬赏榜上的人,其性命也为二人送来一笔不菲的钱财。
这位义士于悬赏榜中排名第二百四十八,赏银三千两。
岁聿云把他的人头记到了商刻羽名下,由商刻羽领取赏金,还完万春堂的欠款,还余下诸多,也都通通给了他。
理由是这是他二人共同的机缘,商刻羽理当拿走赏银的一半。
商刻羽没拒绝,作为回报,把定亲的玉牌掏出来给他。
没想到岁聿云拒绝了。
彼时二人回到了白云观。日已暮,四野昏暗,疾风掠走云絮,露出东方升起的月亮。
月光不甚明朗,白云观如笼灰雾。但岁大少爷眼亮如火炬,双臂一抱,眉梢高扬,掷地有声:
“本少爷的价格,何止区区五百两!”
“起码五万两,还得是黄金。等我筹够,再来和你退婚!”
何其豪壮的话语,惊得角落里的猫都蹿了一跳。
商刻羽一时不知道该回谢谢还是不客气,想了又想,把玉牌重新递出去:“算是谢谢你帮我解毒。”
“你中毒是被我牵连,我该补偿你才是!”岁大少爷又慷慨地拒绝了。
他不仅拒绝,两眼一转,还说:“为了补偿你,再加五万两。”
并且强调:“黄金。”
商刻羽:“……”
商刻羽只能说:“谢谢你。”
和世家大族的少爷讲不清楚。他扭身走向厨房。折腾了这么久,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小胖子离开前替他们做了饭,就温在锅里。眼下陈祈熟睡着,商刻羽便不管她,掌了一盏灯,揭开锅盖。
他身后跟着一串沙沙沙的脚步声。
岁少爷殷勤地过来帮忙支桌板:“如今你杀了簪花老人,在虚镜的品级起码升到了六品……”
“我拒绝。”商刻羽打断他。这家伙打的什么主意用脚指头想也知道。
果不其然,听得这人又说:“你别拒绝呀,任务报酬咱俩还是五五分,而我那份也会攒起来给你,这不相当于我替你打工吗?多好的赚钱机会!”
声音充满了诱哄。
且商刻羽每端出一道菜,他便将其接过、摆到桌上,行为充满了讨好。
商刻羽不为所动,盛出一碗自己食量的米饭,没想到又被岁聿云端走,不得不再盛了一碗。
“你可以去拿悬赏。”
他给出一个更好更快的方法,复将这位大财主分给他的银票银两还回他手上:“路费,食宿费,寻人的费用。”
岁聿云:“谢谢……?”
商刻羽:“不客气。”
岁聿云拉起脸:“悬赏拿得太多,是会被反过来悬赏的。”
“人死了就不用费心活着时候的事了。”
我许诺你十万两黄金,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岁聿云无言片刻:“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商刻羽坐到了桌前,不再同他说话。
白云观不过一间小观,厨房自然不会多宽敞,其中一面墙上还堆着柴,此刻还支开一张吃饭的小桌,更显得拥挤狭窄。窗户也只开了一小扇,连风都不乐意往里面流。
商刻羽认为这位大少爷定然在里面坐不住,没想到他筷子一拿,低头就吃了起来。
岁聿云也不再说话。
厨房里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声音,但世间之事总有“但是”,静谧之下总有意外发生。
是岁聿云先发现的。低低的声音在院子里飘荡,呜呜嘤嘤,很轻,稍不注意,就被风盖过去。
“你听见了吗?”岁聿云顿箸。
商刻羽侧了下耳朵:“应该是陈祈在哭。”
“那你还在这里坐着?你不去看看?”岁聿云很意外。
对面的商刻羽平静夹菜,反问:“我难道能止哭?”
“你这人——算了,你不去我去。”岁聿云放下筷子就走。
陈祈的哭声停一下、响一下。
岁聿云去得快回得更快,厨房里都被他掀起一小股风,回来后沉着眉拿掉商刻羽的碗筷,架起人就走。
“情况不对!”他把商刻羽带到陈祈床前。
床上的小姑娘蜷成一团,哭得压抑,手筋脚筋时而便抽搐一下,露出的侧脸和后颈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透明状态。
“先前来看她时,明明只剩一层浅淡死气未散。”
岁聿云道一声得罪,扯开被陈祈紧抓不放的被子,将她后背衣裳向下拉了些许。
只见女孩后背的皮肤、血管乃至骨骼同样褪去了应有的颜色,透过去隐约可见身前的衣裳。而同时,她背上不仅有治疗过的痕迹与一些旧伤,还有一道道细长的灰黑印记,数量难计,交错纵横,像一朵狰狞可怖的死亡之花。
“这是鬼的指印?”
商刻羽的问句。
“很像——如果这些痕迹更零碎一些的话。
“鬼为至阴,所夺取者,不过人身上的阳气精气,或许会使人迅速衰老,但不会让人变得这般……这般虚无。“岁聿云斟酌了一下用词。
”伤她的东西比我想象中厉害,说不定还是什么不常见的怪物。当时你可在附近?可有瞧见?”
“没有。”商刻羽答。陈祈是受伤之后被父母丢弃才找来白云观的,她在哪里受的伤,怎样受的伤,他一概不知。
可白日里闯进屋中、被岁聿云杀掉的那东西,又的确是鬼。
疑点甚多,不过商刻羽懒得问。
“那便难断了。”
听得岁聿云微叹,“你在这里守她,我再去找一次万春堂。不,我直接带她过去,你……”
话顿住了。
屋中烛暗,商刻羽耳上那颗珠子却浮着光。他倚在照不到光的墙上,神情难辨,但眼底明显有一层疲态。
岁聿云把想喊上他同去的话咽回去。
“你吃完饭好好睡一觉,我顾她就是。”
他替小姑娘理好衣衫,背上她,御剑而起:“若是有事,就用虚镜给我传讯。我若有了消息,也用它联系你。”
万万没想到阿晋的段评还需要手动开一下,现在已开,欢迎玩耍[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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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按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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