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出征前夜，谢玉蛰前去皇子所拜别苏书纯。
苏书纯按照家礼为他私自办了场小小的宴席，以茶代酒，祝他马到成功。
席毕，苏菁围借口自己要看书匆匆逃走，还给谢玉蛰使了个眼色。
“我就先回去了，不然我爹又要唠叨我，道衡，等你胜仗归来咱们一块去月桂楼喝酒。”
谢玉蛰点头答应，目送他离开。
菁围走了，他也该和老师谈一谈正事。
“你近几日尽量远离姜家，我不是说，让你搬到我京中住所去么，为何还在姜家住着？”苏书纯眉头紧蹙，“你要当心姜涞再横生枝节百般阻挠。”
谢玉蛰抿了抿唇，轻轻道，“圣旨已下，这段时日，姜涞不会再对我下手，他知道我会防备。”
苏书纯仍觉不满，冷下声音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怎能在这紧要关头疏忽。”
闻言，谢玉蛰却只笑了一声，“老师为何对姜涞偏见颇深？”
“偏见？”苏书纯拧眉看他，“上次若不是你及早发现姜涞的诡计，你现在说不准已经被毒死在姜家。我告诉过你，我教你的是事君之道，你一再帮助姜涞到底是何意？”
半晌，谢玉蛰深深看了苏书纯的背影一眼，他总觉得自己越发地看不懂老师。
将他亲手教导出来的老师，一直比亲生父亲还要重要。
可除却事君之道外，老师还教了他什么？
老师教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的大燕犹如一座沉重的旧船，只是勉强地扛着风雨在大海上航行，随时有船毁人亡的危险。
老师还教他人贵有清正仁爱，良禽择木而栖，他追寻了前半生的君主，却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两只高悬在皇座的眼睛看不见世间疾苦，甚至在大战来临前，还在夜夜宠幸异域送来的舞姬，连早朝都愈发怠慢。
他的事君之道，不是事这样的君。
老师教他的道理，和现在老师所做的一切都背道而驰。
从前他站在迷雾中，老师总能为他点一盏灯指明前进的方向，可现在他站在迷雾里，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却萌生出一丝不愿跟随老师前进的心思。
“老师可还记得，我爹曾想为我取名谢玉执，期望我能手执玉圭，入朝为官，一步上青云。后来老师亲自为执字下加了虫，要我静候良机，远见蛰伏，又为我取字为道衡，是要我坚持己道，不改初心。”
谢玉蛰低声道来，每每想起当年初次与老师相逢的场景都觉得庆幸极了。
没有老师，他谢玉蛰恐怕早就自尽了。
听到他的话，苏书纯从他脸上挪开眼，淡声道，“你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老师，我知姜涞对我无意，当初是我误解。
娶他牌位，为他诵经，皆是我自愿所为。可我唯独没有想到，姜涞还会活着回来。”
姜涞生龙活虎，神采奕奕，像是专门回来继续跟他争斗般，好似在燕京城这潭死水里丢进了一粒石子，刹那间惊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谢玉蛰从不讨厌见到他。
只要看到他那副信心满满，气势凌人的模样，谢玉蛰就觉得心头松泛，跟着多了几分气力。
姜涞如此鲜活，相比之下，他就像一棵枯死的树，再也开不出姜涞那般鲜艳的花。
在朝廷的泥沼里挣扎的每个日夜，谢玉蛰都会想到姜涞。
他要是死了，日后姜涞不还翻了天地折腾起来，所以他还不能死，要好好活着。
“我一再助他是不止因为恩情，还是因为姜涞的确有过人之处。”谢玉蛰脑海里浮现姜涞的模样，分明是冷冽矜傲的一张脸，竟也会流露出温柔的神情。
水患时，大坝被洪水冲毁，姜涞放走被官兵围住的百姓，冒死留下与张师鸣对峙。
分明有那么多次杀他的机会，姜涞却选择放过他，只因为在姜涞心里，他是个为国为民的好人。
分明存心拉拢姜舜玉，想利用姜舜玉为自已夺得兵权，却又担心姜舜玉会因为自己的计划而死在战场上，独自跑到西山寺庙里想找方丈求一道平安符。
他知道姜涞的心里有一片怜悯仁慈之心，那是作为一个胸怀天下百姓的君主必须要有的品质，也是这尔虞我诈的官场中极少人拥有的品质。
本来应该是无比割裂的，可搁在姜涞身上，居然融洽极了。
谢玉蛰也曾不明白姜涞为何如此，他明明是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少爷，却好像也曾体会过人间疾苦一般。
只是偶尔，姜涞容易性情急躁，行事偏激，一意孤行，如果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将他从极端中拉回来，姜涞便会失去本心。
他虽不知姜涞究竟经历过什么事，才导致他变成如此的性情，可他要做的，就是那个在姜涞快要迷失时，伸出手把姜涞拉回来的人。
这也是他一直觉得姜涞不能为君的原因——火候不足，时辰未到。
他要亲手雕琢这块璞玉，直到显现出它原本的光华。
如果他不这样做，必定会后悔终生。
天下百姓苦燕帝久矣，而他，也不愿再等燕帝幡然醒悟变成明君的那一天了。
谢玉蛰清楚自己都在说什么，他把所有想说的话说尽，恭敬地弯下身子，朝着苏书纯沉沉叩首，“老师，教养之恩不可负，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也请老师不要伤害姜涞，他并非冷硬无情之人，只是他擅长伪装，不愿把仁慈的一面展露人前。”
苏书纯声音沉重，难掩怒意，“你口口声声姜涞并非无情，等到上了战场，他在户部千里迢迢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谢玉蛰淡淡道，“他不会。”
“谢道衡！”
苏书纯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气，以至于连声咳嗽起来，谢玉蛰想上前帮他理顺气息，却被推开，“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玉蛰抬起眼，不偏不倚，毫不躲闪地对上苏书纯的视线，“学生只是想看看，这世道究竟有没有出路，天下百姓究竟能不能有一位明君正主。”
苏书纯愕然地望着他，良久，抬手指向门外，“你走，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的学生。”
话音落下，谢玉蛰身形微僵，如同被一句话打碎了脊梁，可他还是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缓缓行了一礼。
“太傅，保重。”
待谢玉蛰离开，苏书纯扶着书案，剧烈地咳嗽起来。
身旁的书童连忙上前来扶，口中低声骂着，“他怎能这样没有良心，老师真是教了个混账出来！”
苏书纯避开他的手，稳住喘息，声音竟哽咽了几分，
“非也，非也……”
是他，把谢玉蛰教得太好了。
他教出一个真正明辨是非，胸怀抱负的好学生，以至于在看到江山即将覆灭之时，决意另择新君。
只是他们的皇上，和他侍奉了一生的大燕，从此以后，恐怕再也没有出路了。
他如此辜负先皇的嘱托，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苏书纯不禁潸然泪下。
晚修错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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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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