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上一刻还在同情别人,很快就轮到了同情她自己,只因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如果梁元敬的画被选中为神品,就意味着他要面圣,同时也意味着她将直面赵從!
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快到阿宝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赵從就出现在她眼前,含着浅淡笑意,问梁元敬道:“梁卿,手可大好了?”
赵從瘦了。
这是阿宝见到他的第一眼最直观的感受。
他几乎瘦脱了相,两颊微微向内凹,颧骨明显,穿着一袭圆领大袖赭黄襕袍衫的帝王常服,竟有些弱不胜衣之感。
但他笑起来依然是英俊的。
从前阿宝便最爱看他笑,因为他笑的时候,唇角牵起的弧度很温柔,可自从当了皇帝后,他便很少笑了。
阿宝愣愣的,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受,说恨也不是恨,说爱也不是爱……
梁元敬先向她投来一眼,才滴水不漏地答道:“多谢官家挂怀,有官家赏的御药,臣的手已然大好了。”
赵從笑道:“你谢的人错了,该谢皇后才是,是她那日提醒朕,命御药局给你送去秘制的药膏。”
梁元敬正要向皇后谢恩。
薛蘅却阻止道:“若不是臣妾殿里的婢子不中用,梁先生的手也不会烫伤,这些都是臣妾该做的,先生若要谢恩,才是折煞臣妾了。”
“说的也是,”赵從开玩笑道,“梁卿的双手可是国手,纵是黄金千两也不换的,皇后,你这也算是将功折罪了罢。”
薛蘅红着脸,笑着嗔来一眼:“官家惯会打趣臣妾。”
侍立四周的宫眷妃嫔、皇亲国戚、宰执大臣们无不会心一笑,看着帝后打情骂俏。
接着众人便随同官家前去御案旁,点评梁元敬所作的《金明池水戏图》。
阿宝呆呆出着神,耳朵嗡嗡的,什么也没听清。
梁元敬趁没人注意,挨过来担心地看着她:“没事罢?”
阿宝这才回神,严肃地叮嘱他:“别和我说话,御前奏对你要专心点,别出岔子,不然御史台弹劾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
梁元敬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回到御案旁去了。
众人高谈阔论一番后,便有殿前司军士入内禀报:“官家,龙舟竞渡的吉时到了。”
赵從点一下头,吩咐有司下去准备,又偏头看向梁元敬:“梁卿,随朕一同前去罢。”
这便是赐予他伴驾的殊荣。
这原本是皇帝的侍从官和两府宰执才能拥有的特权,此刻却落在他一个翰林图画局的小小待诏头上,不免令众人瞠目结舌。
就连梁元敬本人也是吃了一惊,好在他向来情绪不显,只恭谨地应了声“是”,随即便稍稍后退,立在赵從的左后方。
观看龙舟竞渡的最佳地点,是金明池水面中心的东南西北中五殿。
这五座宫殿与水殿遥遥相对,又另起一座仙桥,与北岸的宝津楼相连,桥面三虹,中央隆起,上饰以朱漆颜彩,状似飞虹,时人称之“骆驼虹”。
桥下有二十五道双行雁柱,届时龙舟将从雁柱之间曲折通过,十分考验施令人的经验与水手之间的默契配合,也是整个龙舟竞渡比赛之中的最精彩之处。
参与竞渡的一共两支队伍。
一支是退伍士兵组成的军士队伍——“虎翼队”,其前身是大陈水军虎翼军,但由于时下水备废弛,这支军队的番号虽未撤除,却也失去了它原本的作用,只沦为了节庆日时一支具有表演色彩的龙舟队伍。
但无论如何,虎翼队成员行伍出身,平日又常到金明池练习划船,其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另一支队伍,则是由世家公子哥组成的队伍。
这些人大多是权贵子弟,仰仗父荫在朝中混了个官身,或在殿前司里混个指挥佥事当当,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军痞,平日在东京城里耀武扬威、呼朋引伴,专不干正事。
他们自身水平或许不怎么样,手底下却有一群肯卖力气的豪奴,官家也为他们赐了个正名,是为“龙翔队”。
比赛的起点位于人迹寥落的西岸,终点位于临水殿不远的水面,这里有只彩船,船上的军校手执竹竿,竿顶悬挂有金杯银碗、宝石锦帛之类的奖品,便是比赛优胜者的彩头。
赛程大约四里长,双方各派十条船出战,虎翼队的战船是虎头船,龙翔队的战船是小龙船。
南岸的奥屋内,还停泊着一只大龙船,该楼船长达三四十丈,宽三四丈,船头是龙头,船尾是龙尾,船身上雕饰着龙鳞一样的金色鳞片,船身宏伟硕大,相传是当初吴越王钱俶来降时所呈献的。
楼船顶部,立有一名殿前司军校,当他挥动红旗发号施令时,虎翼与龙翔两支队伍二十条战船便马上划动船桨,一齐冲破起点的浮标线,冲向终点的标竿。
霎时间,两岸围观士民欢声如潮,引颈观看,为各自支持的队伍欢呼呐喊。
也有庄家针对竞渡结果开设了赌局,吸引游人前来下注,平时官府严禁民间关扑赌博,但这一日却不限,甚至一些宰辅大臣、后妃宫眷也会兴起下场一搏,都是为了好玩儿而已。
梁元敬正埋首作《金明池争标图》,赵從扭头问他:“卿下哪一方的注?”
梁元敬笔尖一滞,迟疑道:“臣……”
“龙翔队。”阿宝冷不丁地说。
这尚是她入湖心殿后正式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梁元敬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随即道:“臣押龙翔队。”
“好,”赵從龙心大悦,“就以卿正在作的这幅《争标图》为彩头罢,朕押虎翼队,他们可是精锐之师,梁卿,可要小心了。”
言罢,解下腰间悬挂的一枚刻有祥云龙纹的羊脂玉佩,随意扔进内侍手捧的漆盘内。
有官家带头,各后妃大臣也都纷纷跟风,各自解下随身物品下注,就连薛蘅也褪下了手腕上一只凤髓玉镯,她押的也是龙翔队。
“别担心,你会赢的。”阿宝淡淡地说。
梁元敬朝她投来疑惑的目光,虽未开口,但意思显而易见:你为何会知道?
阿宝没说话。
原因很简单,因为她看了好几年的龙舟竞渡,而每一年无一例外,都是龙翔队赢。
这并不意味着,龙翔队的竞渡水平就比虎翼队要高。
事实上,虎翼队常年训练,队员又都是年龄四十左右的大汉,他们孔武有力、经验丰富,水平高出龙翔队那帮纨绔子弟不知多少。
但也正是因为对方是纨绔,家中非富即贵,又多在殿前司内任职,是名副其实的军痞。倘若得罪了他们,虎翼队这群无权无势的退伍军士,不消说是没好果子吃的。
所以竞赛结果早在龙舟还未出发前,便已经注定了,虎翼队只能输,不能赢,并且为了观众们看得精彩,输也要输得漂亮,不能看上去有丝毫放水嫌疑。
久而久之,虎翼队早已练就一番“输”的本领了。
当然有人就要问了,既然比赛结果早已注定,那么开设赌局还有何意义呢?
这样的傻问题,阿宝也曾经问过赵從。
赵從那时还是个风流闲散王爷,给她解释说,因为皇帝绝对不喜欢看到这样一边倒的局面,所以群臣即使知道比赛结果,有些人也会押输的那一支队伍,就连皇帝本人,有时也会押输家。
赌局,自然要有输有赢才好,若都是一边倒,那便没意思了。
阿宝彼时茫然不解,说:“可是输了要给钱的呀。”
赵從为她的天真稚拙忍俊不禁:“输几贯钱,却能讨来皇帝的欢心,婉娘呀,你说这桩生意是赚了还是赔了?”
阿宝皱皱眉头,说:“我还是更愿意赢钱。”
赵從便笑着刮她的鼻子:“你这个小财迷。”
过了一会儿,他摇着扇子,忽然又问:“婉娘,你知道为何天下人,人人都争做上位者么?”
阿宝摇头:“不知道。”
赵從弯唇一笑,道:“因为只有当了上位者,才会有人为讨你欢心竭尽脑汁,争得头破血流。”
阿宝仔细想了一想,忽道:“那按照你这样说的话,天下人最想做的应当不是皇帝,而是皇后,因为人人都想讨皇帝欢心,可皇帝却要讨皇后欢心,就像你每日换着法子讨我欢心一样。”
“……”
赵從愣了半晌,竟无言以对,最后被她逗得笑倒在朱漆栏杆上,折扇点中她的脑袋,勉力忍住笑道:“对,你说得对,来日我若是做了官家,婉娘必定是我的皇后,天下人都要讨我欢心,而我只须讨你欢心便够了。”
昔年金明池畔的一句笑言,谁知却一语成谶,后来他果真成了官家,阿宝也如愿当了皇后,只可惜她的欢心,却再也不是那么好讨的了。
阿宝掖了掖眼角,这才记起来,鬼魂是没有眼泪的。
可是心脏却很痛,一抽一抽的痛,原来人就算死了,心也还是会痛的。
“不要难过。”
风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还有那人温润如春水的嗓音。
“我没有难过。”阿宝嘴硬道。
龙舟竞渡结束,比赛结果毫无悬念,龙翔队胜出。
参考资料:《东京梦华录》、《金瓯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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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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