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梁家宅院,阿宝拍案而起。
“我就知道你看得见我!”
“装?还给我装?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梁元敬抬起眼,真诚地问:“吃糕么?”
“吃。”阿宝下意识说,忽又觉得哪里不对,“别给我转移话题,现在是说吃糕的事么?说!你为什么装看不见我?”
梁元敬叹了口气,轻声说:“臣原以为,那是臣的幻觉。”
阿宝一愣:“什么?”
好罢,一个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别的人都无法看见,确实第一反应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亦或是神智出问题了。
阿宝又问:“那眼下怎么知道不是幻觉了?”
梁元敬沉默片刻,将桌上糕点推向她:“吃么?”
“……”
阿宝发现了,这人只要一遇到回答不上的问题,就用这招来对付她。
她气呼呼道:“怎么吃?”
她连糕点都拿不起来。
梁元敬想了想说:“烧给你?”
他因身体不好,常年需要保暖,眼下虽已开了春,房里还燃有炭盆,将用油纸裹着的蜜糕悉数放入炭盆,火星沾着油纸立刻引燃,生出浓烟。
梁元敬捂嘴咳嗽几声,问阿宝:“吃到了么?”
阿宝亦蹲在火盆旁,期待地等了半晌,最后失落地摇摇头:“没有。”
别说是尝到味道了,她连闻都没有闻到。
梁元敬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眼睛,说:“臣再想想办法。”
“算了,人都死了,还吃什么东西,再说我也感觉不到饿。”
梁元敬垂着眼,没说话,火光将他半边脸映得发红,向来清俊的面容竟衬出点艳色。
阿宝忽然问道:“梁元敬,你知道我死了么?”
梁元敬怔了好一会儿,才点头:“知道。”
那看来赵從还是没有压着她的死讯,只不过……
“我才刚死,就迫不及待地立薛蘅为后,呵,便这般等不及么。”阿宝满面嘲讽地道。
梁元敬愣愣看着她,欲言又止。
阿宝复又不耐烦起来:“你想说什么就说。”
梁元敬顿了顿,看着她道:“现下已是永宁三年了。”
“……”
“永宁,”阿宝看着炭盆中的火光,喃喃道,“这是新年号么?”
“是。”
“哪一年立的?”
梁元敬迟疑片刻,答:“熙和四年,岁末。”
“那这么说,我已经死了三年了。”
“是。”
阿宝不说话了。
永宁三年,她死的那一年,还是熙和四年春,院落里的梨花才刚绽放。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她成了孤魂野鬼,而天下人即将迎来大陈朝的新皇后,一位他们都认可的皇后。
阿宝探出手,火舌燎上了她的指尖,但她却感觉不到灼热。
她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会痛的。
“恭喜你,梁大人。”阿宝看着穿过火中的双手,漠然道,“新后册立,大概官家又会宣你入宫,为新皇后画像了罢。”
梁元敬低垂着眼,不卑不亢道:“臣位卑才疏,画院人才济济,想来应轮不到臣。”
阿宝冷笑:“你最好祈祷是如此,不然你若再拒绝一次,可再没上次全身而退的好运气了,薛蘅可不是我。”
梁元敬未接话,看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道:“夜深了,娘娘请就寝罢。”
“别叫我娘娘,”阿宝满脸厌烦,“叫我阿宝。”
梁元敬怔了怔,垂首恭敬道:“是。”
“也别什么‘臣’不‘臣’的,听着别扭。”
“是。”
房中只有一张睡榻,梁元敬理所当然地让给了阿宝睡,还为她更换了全新的寝具,阿宝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看着,也不提醒他自己一个鬼魂,压根用不着睡觉。
梁元敬将一切都安置完后,便预备走出房门。
“站着,”阿宝将他叫住,“你干什么去?”
梁元敬一愣,说:“臣……我下去歇息。”
“去哪儿歇?”阿宝问道,“你家一共就三间厢房,一间你的,一间你仆人的,还有一间书房,你是想睡书房,还是想和你仆人挤一间房?”
梁元敬犹豫道:“余老那儿……”
阿宝打断他:“你有自己的房间不好好睡,跑去和他挤一张榻,你让人家怎么想你?”
梁元敬面上闪过一丝纠结,唇张了张,大概是想说自己去睡书房,但不等他开口,阿宝便不容拒绝地道:“就在这儿睡。”
梁元敬大惊失色,立刻矢口拒绝:“不,不行!这于礼不合。”
这个呆子!
阿宝快被他气死了,不对,她已经死了,那就是快被他气活了。
“我都死了!还能被你占便宜吗?还是说你怕我占你便宜?你跟一个鬼说于礼不合,信不信我揍你啊!”
“……”
就这样,在阿宝的暴力威胁下,梁元敬只能留在了自己的房内睡觉,只不过打死他他也不敢和阿宝睡一张榻,只在地上铺了铺盖,还在中间支了架屏风,屏风是他自己绘的,画的江上仙鹤图,云山苍苍,江水泱泱,两只仙鹤盘旋于天空,一只奋翅向前,一只曲颈回望。
月上中天,照得满室银光。
阿宝躺在榻上,一手枕在脑后,一脚翘着,了无睡意。
鬼魂是不会睡觉的,当然也不会做梦,但她还能思考,还能回忆,兴许是受那则布告的影响,阿宝忽然记起了自己封后那一年的事。
-
熙和元年九月初八,阿宝被正式册立为后。
而在她封后前,赵從和朝臣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这事要从赵從的父皇,太宗皇帝说起。
赵從未践祚前被封为宣王,他是太宗皇帝的第三个儿子,在他之前,还有两个业已成年的兄长,若不出差错的话,皇位是怎么着也不会轮到他手上的,他自己也没有做皇帝的野心,乐得当一个富贵闲人。
只可惜这世间总是充满了变数。
祐安七年,太宗皇帝与太子因在政事上意见相左,爆发激烈争吵,太宗盛怒之下,将手边一枚玉石镇纸扔了出去,恰好砸中太子额角,登时血流如注,虽没要了太子性命,但秉性柔弱的太子被父皇吓得从此患了失心疯,满嘴胡言乱语,再也处理不了国事。
太子疯后,皇位本该由二皇子靖王继承,只不过这位王爷偏好女色,而且宠爱妾室,致使妾室生出觊觎之心,意图下毒谋害王妃,不料掺了剧毒的汤水却被靖王误服,就此殒命。
连失二子,让太宗皇帝备受打击,身体大不如前,王朝不能没有继承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三子赵從身上。
赵從那时还不叫赵從,叫赵承浚,他是已故昭容苗氏的儿子。
那年阿宝已经嫁他为妻,跟随他从扬州来了东京,赵從为了她,散尽家中姬妾,对她有求必应,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给她摘来,那是阿宝婚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什么也不必想,只用享受赵從对她的宠爱。
大抵世间的事便是如此,阴极阳衰,一切美好若是过了头,便会很快迎来衰败。
赵從没有变心,但突然砸到他手里的皇位,将他砸昏了头,让他意外之余又喜不自胜,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人会不想做皇帝,更何况是赵從这样的天家子弟。
但很可惜,他若想做皇帝,还缺一个条件。
他需要一位有门第的妻子。
自大陈立国以来,经太.祖、太宗两朝,共出了六位皇后,其中太.祖皇帝的贺氏、王氏、和宋氏,太宗皇帝的尹氏、符氏和李氏。这六位皇后无一不是出自将门,其中符皇后更是显贵,她的父亲是宣武军节度使,魏王符彦书,历经梁、唐、汉、周四朝,可谓世代公卿之族。
这也就基本奠定了皇子们的择妻标准,正妻一般要从将门之中挑选,以便笼络武将,拱卫皇室,减少国家不安定因素。
有这个标准在前,当初阿宝嫁给赵從就嫁得颇不容易,她一个扬州城里的歌妓,若是做妾室,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可阿宝不愿为妾,赵從只得在她的身份上作了文章,让她认扬州知州李祈为父,更名为李婉,入了李家族谱,以李祈养女的身份出嫁。
若赵從一直是个闲散王爷,此事便没什么大的干系,可皇位阴差阳错地落在了他头上,这件事的性质便全然不同了。
阿宝身份造假的事很快捅到了太宗那里,太宗皇帝下诏斥责李祈,将其贬为滁州知州,并命赵從休妻,为他另选了枢密使薛范成的三女儿,也就是薛蘅为妻。
阿宝自然不乐意,在王府大闹一场,赵從要休她,她便吵着闹着要回扬州,赵從却又不肯放她走,二人僵持了一年多,最终以阿宝的无奈妥协而告终。
明光元年三月,赵從休嫡妻李氏,改娶薛蘅为宣王妃。
明光元年八月,太宗皇帝举行了自唐以来近百年未曾举行过的立储大典,册立三皇子承浚为太子,更名为“從”,任开封府尹。
明光三年腊月,太宗辞世,赵從登基为帝,第二年改元熙和。
熙和元年,九月初八,赵從立太子妃薛氏为贵妃,废妻李氏为皇后,朝野大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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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蜜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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