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眨眼的功夫,君卿已用床幔将他们捆裹至一处,门外有不少看客堆挤在一起议论纷纷。
她将那榜撕碎塞进了方才喊话人的嘴里,而后从窗中翻出,疾步如风出了城。
沿着山路,一路北行数十里,直到远眺见是最后一户亮灯的村庄才缓下脚步。
或许可找村妇借用些物拾,不教一身血污引人注意,君卿如是想着,将琴藏于一榕树下,自己又往脸上抹了几把灰。
甫一靠近,浓烈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
已然入夜,这村中不见一人身影,却各家燃着灯火,灯油价贵,便是寻常官宦人家也不曾彻夜燃烛。
君卿越行越觉诡异,不由得屏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行至一家院墙后,忽闻有童女啜泣,君卿止了步。
那女童哭得伤心,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听不真切,而后复闻男声,道:“爹爹也不愿意让你去那种地方,只不过你娘亲刚去,你忍心看着你娘亲连口棺材都没有,草席一卷扔乱葬岗吗?乖,等拿了钱,爹爹把你娘亲好生葬了,再找人立碑,好叫她泉下有知是她宝贝女儿尽了孝……”
许是这番话奏效,那啜泣声渐渐低了。
木门啪的一声打开,一位粗衣男子深一脚浅一脚向外走,头上裹着白布。
君卿身形隐在暗处,见那男人刚走出院门,就将头上的白布条一把扯下,随手扔在地上。
夜风吹过,白色布条在泥污里滚了好几圈,黏在地上,再也不动。
而屋内的烛火却闪烁了几下,映照在窗上的女童身影也随之飘摇。
君卿翻窗而入。
未曾想那窗下竟横陈着一具人体!
电光火石之间,她无从下脚,只好双手用力一撑窗沿,借力跃起落在房梁上。
这一动作吓坏了屋里的女童,待她反应过来,君卿已经落下捂住了她的嘴。
“嘘!不要怕,我并无恶意!此番叨扰是想找姑娘借用点东西。”
火苗跳跃,她掌下的女童梳着两个小发髻,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那眼里还闪着泪花,在火光下尤为刺目。
她跪坐在窗边,地上横着的应该就是她的母亲。身上盖着粗布,腰腹部位渗着血渍,颜色还并未发黑,看起来刚过世不久。
君卿盯着那血渍,仿佛有红色的雾气从中飘出,逐渐扩散至她周身,一时竟觉有些头晕目眩。
那女童见她是女子,也没有之前那般惊恐,呆愣愣点了点头。
君卿轻晃了晃头,松开了手。
她的声音怯生生的:“你……你想要什么?”
君卿的视线又重新回到这个女童身上,她看起来身形小巧,最多也就六七岁的模样,她有些犹豫,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她的目光又不自觉落在地上躺着的人,“你母亲是刚过世不久?是得了什么病吗?”
还未作答,女童的眼泪直往外涌,断断续续,边哭边说。
君卿听了片刻,也大概知晓了前因后果。
原是这村中人家,男丁均被充军,徒留妇女童童,家中贫瘠,种收不够,时常结伴去后山采果。今日山中忽现匪徒,一路追杀至此,她母亲为了藏匿她暴露了自身,于反抗中被一剑贯穿腹部而亡。
君卿疑道:“事发之时,你父亲身在何处?”
“我父亲,我父亲因为身体残缺免了充军,为赚得银钱时常去城中做工,三五日回来一次……今日父亲归家时,那帮人,那帮人已经离开好几个时辰了……”
“我见这每家每户中都燃着灯,可是还有存活之人?”
女童眼神发直,该是联想到什么可怖场景,喃喃道:“没有了……全死了……”
“灯是我点的……我曾听我娘亲说人死后七天还有机会回魂,如若家中能燃一盏长明灯,令魂魄知晓还有人惦念着她们,她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认得那些婶婶们,也经常和那些姐姐妹妹们一块玩,我就把她们都背回家中,切分了蜡烛点着……”说着她又不自觉流下泪来,“就是蜡烛不够,怕燃不到七日……等不到她们回来……”
君卿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摸了摸那女童的发顶。
可能感受到久违的关怀,那女童竟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一边哭一边问:“姐姐你会功夫对不对!你能不能帮我替我娘报仇!我给你当牛做马!我把自己卖了的钱都给你!我……”
听着她的话,君卿不由得皱眉,将她从怀中拉开:“我不需要你当牛做马,也更不需要你的卖身钱。”
女童哭得喘不上来气,脸憋得通红,急切地找着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易的东西,四下无助,“我,我……”
君卿叹了口气:“你不是一开始问我想要什么吗?我来了葵水,想借问是否有可用布袋能行个方便。”
“你或许不知,是……”君卿还在思索该如何向她解释此物。
那女童却忽然站起,奔至墙壁一角,从草织篓子里翻出了一件物拾,嗫嚅道:“姐姐可是需要这个……我娘亲曾经同我说过,这是她给我做的,我还没有……还未用上,是干净的。”
君卿讶然:“你这般年纪,你母亲就同你说过?”
“其实,再有三年我就及笄了……我娘亲教过我很多东西,我认得字也看过一些书……”
蒲州离长安不远,村中竟有孩童食不果腹瘦小至此。
君卿接过布袋,心中五味杂陈:“你可看过那帮匪徒的脸?或者其他体貌特征?”
“我……我当时躲在炉灶中,未曾看到他们的脸……不过我记得那把剑!剑柄上是刻着金色的花!我记得图样!”
言及此处,她的目光如炬,跑到后厨寻了块炭就开始在地上画,生怕慢一步,她就会反悔。
确实特殊,那花朵的样式竟不似寻常,只两瓣,瓣上还有纹路,与其说是花,不若说是翅膀来得贴切。
她画完,抬起头来紧张地盯着她。
君卿沉吟片刻:“我可以帮你。”
女童欣喜道:“真的?”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须得跟我走。”
“可是……”她犹豫起来,视线落在窗下她母亲的尸体上。
“我……我得让我母亲下葬,我爹爹说……说我卖去酒楼的钱刚好够给娘亲买棺材立碑,我……”
君卿蹲下身子与她平视:“你爹爹外出做工,可有往家里拿过一分钱?此刻你娘亲暴毙,他除了发卖女儿难道没有一点别的赚钱门路?你可知去酒楼是去做什么?你母亲教你读书认字,想来不是让你记住那些恩客名号的。”
女童绞着手,脸涨得通红,她自是知道。每次父亲一回来,都是强迫母亲做那种事情,她渐渐长大记事,从某一日起,她的母亲与她说了许多,也叮嘱她只要见父亲归家,就自己找地方躲好,千万不要出来,也千万不要单独跟他相处。
“你叫什么名字?”
“谢……谢小福。”
君卿认真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小福,人死灯灭,华丽的棺材碑文都不过个噱头,只要你心中时刻记挂着你娘亲,她泉下就有知。倘若你真的卖了自己,且不说这钱你父亲真能拿来安葬你母亲,就算真如此,你母亲也必不愿意你这样做。”
“你有双手,可以自己挖坑做坟,你识得字,便能够亲自为你母亲写文立碑,若你愿意,我同你一起,将你母亲安葬。”
谢小福听着她的话,看着地上粗布盖着的母亲,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每每父亲餍足离家,她都从窗缝中看到母亲躺在床上的情景——就像此刻,她浑身冰冷,身体漏着血,躺在地上一样。就像,她若卖身后,日日夜夜的那样。
台板上的烛火炸出“啪”的一声响,火光窜上两三寸长,仿若拼了命也要挣扎。这不过一截指头长的白烛,终于是燃到了尽头。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渐渐,月光似水,从窗外透入,那粗布也变成了似水轻纱。
“我愿意……”
“我愿意跟你走!”
天光破晓。
君卿站在林间,看着谢小福跪在地上,拿着木炭在长条木板上写字,刚落下一笔,君卿出声制止了她。
“你可知你母亲姓名?”
谢小福茫然抬头,她从来只知道唤娘亲,旁人唤也只是“小福娘亲”或者“谢家娘子”,她竟从未知道她母亲,姓甚名谁。
“既如此,把‘谢’字去了吧。”
小福懵懵懂懂,改了笔画,在木板上写道——小福娘亲之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