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滴答滴答,君卿望着眼前痛彻心扉和含笑而去的人,想到的却是那年她只身入山去采药,白天黑夜,更替了四次,她遇到了毒蛇,差点丧命,从山崖上摔下去的时候,她还在想——师父还等着她回去呢,她不能就这么死在荒郊野外,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他的身边。
哐哐哐——
整齐划一的行军步伐,盔甲规律地发出撞击声响,是禁军。
“圣上有旨,宣燕王李凌、天泉山庄庄主赵月如即可前往德仁宫议事……”
赵月如满目红丝,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通传之声,狠狠飞去一柄长刀,那声音当即就断了。
君卿紧捏着掌心,抬眼望去,发现李凌正在望着她。
那眼神……
赵月如轻轻放下怀中人,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顿道:“昏君不仁,杀国之忠臣,天降罪罚于民,今日,我便要为忠臣,为黎民百姓讨一个公道!”
李凌淡声道:“赵庄主,季首辅身上并无外伤,一切还是等太医院验尸后再做定论……”
赵月如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燕王!”
李凌一袭锦袍立在洞口,他轻轻一抬手:“来人,将季首辅的尸身搬送至太医院,请杜院长亲自勘验……”
旁边两个侍从听命上前,赵月如冷剑一挥,厉声道:“谁都不许动!”
那两个侍一时顿住,回头看着燕王的脸色。
只瞬息,赵月如便反应过来,她怒睁着双眼,字字泣血:“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和圣上布下的局!李凌,你不要忘了当初是谁将你从宫中接出,是谁让你一步步登上了这个位置,又是谁当年誓死也要保住你的身份!你还真当自己姓‘李’了!”
李凌轻轻阖上了眼。
“一生不敢忘。”他道,“但君臣有别,你方才那席话但凡漏出去半个字,就是灭九族的大罪,赵庄主,季首辅清白一生,你难道想让他死后反倒背上乱世奸臣的骂名吗?”
赵月如胸膛剧烈起伏着,一瞬后,突然朝他出手:“孰是孰非,民心如镜,想让我息事宁人,除非拿你们李家的血来祭我父新丧!”
只见她出手狠辣,招招直取李凌要害之处,按理说他的武功应与赵月如不分上下,但此刻却只退不挡,更不主动攻击。
赵月如步步紧逼,瞬息间,李凌已退无可退,那剑直朝着他的咽喉刺去,君卿心中一急,摸过一块飞石,打偏了她的剑锋。
那偏了的剑锋擦着他的脖颈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顷刻间,君卿已飞身而至,将李凌护在了身后。
赵月如目光复杂:“公主……”
“季首辅已逝,一切是非对错都已了,但若庄主仍要抗衡下去,届时,季家满门难保矣。此情此景,我知赵庄主已无心听在下任何解释,但是还请庄主想一想季嫣,她年岁尚轻,仍有大好年华可渡,庄主何不……”
“我季氏满门,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君卿一边跟她过招一边劝道:“庄主非我敌手,圣上宣召德仁宫议事,也许一切都还有转机,但若庄主您死了,季家可就群龙无首了啊……”
她的招越出越急,君卿观她面色不对,大有走火入魔之兆,忙点住她的穴位。
赵月如身子一软,倒在了她的怀里。
夜还没亮。
德仁宫内。
武帝站在重重帷幔之后,君卿和李凌跪在地上。
赵月如和季铮躺在一旁。
武帝看着手里的纸,问道:“燕王,这次季氏一族参与作乱之人是否都已在名单之上?”
“回陛下,全数党羽,包括飞花天清寺一支,尽在名单之上。”
良久后,武帝从帷幕后走出,直走到他面前。
“不,还缺一人。”
李凌未言。
君卿抬起眼来:“圣上!”
武帝面上无喜无悲,他道:“还缺一人。季笙。”
李凌将头叩得更低:“是儿臣失察。”
君卿:“季首辅已身陨,圣上准备如何处置剩下的人?”
武帝笑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在下相信,民心所向。”
他笑意敛去:“永宁。”
君卿直视着他的目光,朗声道:“民心所向,社稷清明。民心所背,人神共愤,天理不容。”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君卿不答反问:“不知圣上百年后,这江山准备留给谁坐?”
“你是在等着朕死了?”
“边关战乱难平,百姓饥荒不断,若陛下此刻还执意将季氏一族连根拔起,那朝野之上,江湖之上,等陛下殒天的可就不止在下一人了。”
李凌拽了拽她的衣袖:“君卿……”
君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武帝却忽然大笑出声:“‘君卿’?好名字!君者,天下也。卿者,社稷也。”
他一挥衣袖,转身朝上走去:“你想救他们,可以。”
君卿豁然挺身。
武帝回首望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捏着纸张的手轻轻放开,那写满了罪名的薄纸翩然落地:“很简单,为首之人伏诛后,朕这个位置传给你坐。到时,要杀要留,都由你。”
君卿愣住,他的那番话是看着她说的。
“你不是问朕,百年之后,江山谁坐吗?朕已经给了你答案。”
事情完全朝着她意料之外狂奔而去,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武帝声音放得又柔又轻:“永宁,你是朕和阿无的孩子,由你继位,留季家满门,最是情理之中。只要——”
他目光微移,落在她身旁那人。
“死一人。”
“朕也想在殡天之前看看,这江山社稷可还能有一番新模样。”
君卿顿首:“恕在下难承圣恩。”
“你不愿?”
“历代江山之主,非圣非贤不能担之。在下方才所问不过是提醒陛下,这江山社稷,朝内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并非有肖想之意。再者,君卿对朝政之事一窍不通,且离宫数年,血脉存疑,当不得这一朝之主。”
她话说得直白,几乎是不留余地。
武帝深深地看着她,缓缓开口:“你可知,这龙椅之上是翻手为天覆手为雨的权势,你不是想要社稷清明,百姓安居?只要你坐上这个位置,你可以做任何你想要的改变……”
君卿打断他的话:“陛下无需再试探,在下可救一人,十人,却不能救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社稷清明也并非一人之力便可完成。朝堂之上,食君俸禄者需拧成一股绳,上下齐心,方可定天下。我也心知,陛下此话何意,飞花之势,只要有我在一天,便只会以皇家之名,行善事,陛下可安心。”
“安心?”他声音冷下去,“朕在位数年,不曾有一日心安。”
君卿叩首:“燕王虽不是储君,但也是皇子。此事,若陛下心中已有决断,那在下便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武帝睨着她,眼底暗流涌动。
“你应该知道,若朕饶恕了他,又宽恕了季家,这一笔账,季家定是要向他讨回来的。那他的后半生,怕是要在流亡中度过……”武帝看着一直未动也未出声的李凌:“凌儿,不如你自己选。”
君卿攥紧着掌心,殿中一片寂静,她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之声。
“人生在世,无非一死。儿臣愿意死得干脆,死得其所。”
武帝扬起笑容:“好一个死得其所。那朕便如你所愿。”
嘉历三十七年冬,燕王以谋反之名被下诏狱,永宁公主不幸殒命,皇帝以丝绸万匹赔谢番邦。
*
“君姐姐,快来看一下这位阿婆!”
一位白衣蒙面女子正在给一老翁喂药,闻言应道:“好,这就来。”
“姑娘……”那老翁颤巍着手要去接药碗,“你去吧,我自己可以……”
君卿将药碗放入他手中,轻声道:“好,您当心烫。”
这原本是一处破落的庙宇,被修了顶,拿来当灾民的容身之所。
君卿自离宫后,便带着飞花天清寺的人随着赈灾的队伍一起下了江南。
灾荒加瘟疫,太医院里出来的人并不多,大都是些家室清贫之人,却也有一颗爱民报国之心,君卿跟着他们一路看一路学,竟也混了半个药师帮衬着。
她看了一眼那阿婆的腿,便摇头:“去请王太医来吧,怕是留不住了,先给阿婆喂点汤药吊住气。”
小福从外跑入,手里正捏着一封信,这孩子如今抽条成大姑娘的模样,一开口嘴里的白气直往外涌:“师父,长乐姐姐传信来了!”
君卿看着她冻得通红的两颊:“快去火边烤着,这么冷的天,仔细别冻坏了。”
“知道知道!”小福把信往手里一塞:“您快先看信。”
君卿脱了外衣披在她身上,看着她那急切的眼神,不由得逗道:“这么想你长乐姐姐,下回要不将你留在长安好了——”
小福哼了一声,假装不在意地走开:“谁想她了!”
三页薄纸,说了诸多长安城中近况,君卿一眼扫到头,看到那句——“燕王一案已结,二月问斩。”
一只孤雁落在房顶之上,那堆集着的白雪仿佛再也难以承受,顺着瓦片滑落,砸在地上,轰隆一声响。
小福重新贴到她身边:“长乐姐姐可有说什么时候来吗?”
君卿望着窗外相互搀扶着走近的流民,轻声道:“小福,我要回去一趟。”
“师父你要回去?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拿过信笺,一目十行,最终目光晦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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