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牢里的火把早熄了,泥顶的渗水缓慢的汇聚,终于一滴坠落,被陆九郎接住,迫不及待的舔入嘴里。
微小的润泽难解饥渴,水桶搁在数丈外,铁链却束得他只能干望,迟迟没有人来送食水,陆九郎的神智都开始恍惚,竟生出一种幻觉,仿佛有脚步由远及近,停在了面前。
当他回过神,真有一个胖硕的女郎提着灯,神情愤愤又惊疑,正是他等待已久的陈娇。
本来就快熬不住了,换作常人必定爬起来拼命的央求,陆九郎反而默默的闭上眼。
灯笼的光映出他精致苍白的脸,长长的睫尾低黯,漂亮的唇干枯脆裂,加上额际的斑紫淤痕,宛如一块形将破碎的美玉,令人痛惜而不忍。
静了半晌,陈娇终于忍不住,“陆九郎,你一直在骗我!”
陆九郎就等她看得心软,更明白这一句虽是含忿质问,实是在等一个说服的理由,他低弱了声音,似一阵风的叹息,“娇儿走吧,全是我的错。”
陈娇这些日子气极,原是来痛骂薄情郎,从此不予理会,没想到他连话也不愿多说,一时激起了无限委屈,恨恨的落泪,“我对你哪里不好,心肺都掏出来,你却调戏贱婢,偷我的匣子,当我是个傻子?”
陆九郎终于睁眼,幽幽的似无限怜惜,嘴唇一动,答非所问,“这里湿浊,别污了鞋。”
他一句也不分辨,一味让她走,陈娇越发不愿离去,执着的追问。
陆九郎无奈的开口,声音喑哑不清,陈娇登时急了,环视发现水桶,提来舀了一瓢水喂他。
陆九郎死死的盯着她的动作,待她一转身就垂下眼,等水凑近,他失控的抓住她的手拼命吞咽,急切得几乎让陈娇警惕起来。
她本能的要推开,陆九郎忽然放开了,带着轻微的气喘道,“娇儿一惯的待我好——”
陈娇又酸又怨,忘了戒备,“你也知道!为何还要欺我?”
陆九郎仍是不答,从怀中摸出一物递去,“我是活不出这里了,你将它收着,算我给你的赔礼。”
陈娇一看,居然是一枚金簪,心头骤软三分,再想又生疑,话语凶起来,“这是哪个小贱人的东西!你还想糊弄我?”
陆九郎被斥了也不辩解,默默的望着她,伸手就要取回。
陈娇本要掷还,见他如此,又疑自己误会了,攥住簪子翻看,“当真是给我的?”
陆九郎这才低道,“簪子是偶然得的,觉得极衬娇儿,时时揣在怀里,你背着兄长过来,难免要受他责骂,快回去吧。”
簪子形制精美,陈娇越看越爱,不理他的催促,“贱婢说你害了她的旧主,怎么回事?”
陆九郎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绣香的旧主是我干姐,在西棠阁过得苦闷,我陪着叙过两次话。后来被栽了杀人的罪名,干姐受牵连,绣香就恨上了我,她故意作戏,想激怒你断我的生路,娇儿单纯中计,惊动了家里人,我怕留下来给令兄打死,只有先逃了。”
这一番解释入情入理,陈娇顿时信了,怒火激起,“好个狠毒的贱婢,哥哥还收了她进房,看我不撕了她的皮!”
陆九郎凄然道,“我身无一物,不得已借了娇儿的匣子,心里明白对不住,再饿也分文未动,不信你点点看。”
其实匣子里的银票,陆九郎压根没机会用,然而一番花言巧语的说来,陈娇登时深信不疑,她之所以来土牢,还正是因这只匣子。
陈半坊拿了人并未告诉妹妹,随手将匣子扔在主屋,打算过后教训一番再还。没想到陈母瞧见,立刻拿去哄近期暴怒寡欢的爱女。陈娇于是猜出,下土牢一看,薄情郎果然在此。
她虽然恨极怨极,欲将之千唾万骂,陆九郎轻描淡写的几句,她一颗心爱意复萌,瞬时温软起来,“是我错怪了你,可恨贱婢害苦我的九郎,这就将你放出来。”
陆九郎却摇了摇头,虚弱的推开她,“纵然娇儿肯原谅,令兄不会放过,我横竖没了活路,死在这里算了,反正见了娇儿,黄泉路上也不枉了。”
他越是不肯,陈娇越是忧急,“我死也要护着你,看哥哥能如何!”
陆九郎始终不松口,直到陈娇强行将他扶起,才虚弱道,“令兄心狠,我留在府里定是活不成的,娇儿若想救我,给我弄些吃食粗衣送出门,待事后洗清冤情,我自会回来寻你。”
陈娇哪愿意放他离去,无奈兄长凶悍,万一蛮横起来杀了爱郎,那可冤死了,于是依言行事。陆九郎在她院里吃了几口食,匆忙换了衣,前院传来响动,随即就见陈半坊杀气腾腾的来了。
陈娇大惊,没想到兄长突然归来,再看后头藏藏缩缩的正是绣香,刹时气得尖叫,“贱婢!你竟敢告密!”
绣香虽给陈半坊收用,日子也不好过,毕竟让陈娇恨绝了,也就难讨陈母欢心。她低眉顺眼,依然受尽煎熬,种种厄运皆是因陆九郎,看透他的冷狡虚伪,听说给拿住了,不免暗里称快,连饭都多食一碗。
当她得知陈娇挥开仆人进了土牢,就知道陆九郎巧舌如簧,极可能哄得陈娇回心转意,赶紧派人出去报讯,恰恰截了个正着。
陈娇见兄长满面狰狞,知道要糟,拉起陆九郎飞跑,幸好后门已让人开了,她一把将爱郎搡出去,飞快的将门栓起,抛飞钥匙死死挡在门前。
等陈半坊将妹妹掀开,劈开后门,陆九郎已没了影儿。
陈半坊简直要气疯了,河西会谈何等大事,无数琐碎指着他跑腿,今日又最是紧要,自家的蠢妹子居然给迷了心窍,私纵缉犯,一旦漏了消息,一家子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顾不得一切,带着心腹亲自去追,此时全城百姓倾出,长街摩肩接踵,挥汗如雨,寻人犹如大海捞针,越发恼火。
陈半坊懊怒难当,陆九郎也苦不堪言。
他本就给折磨得虚弱,又倾力狂奔,都快脱力厥过去了,为了躲避追索,他在街面头都不敢抬,顺着人多的方向走,待人潮停下来匆忙一瞥,才发现到了入城的大街上。
长街洗洁如新,黄土垫道,铺着大红毡毯,两侧军士列护。四面八方挤簇着成千上万的百姓,邻街的酒楼窗口挤满,连街边稍高的房檐也坐了人,满街嘈嘈闹闹,兴奋又期待。
一声沉响遥遥传来,人们伸长脖子望去,封闭多日的城门开了。
要说天德军最令人畏惧的队伍,当属虞候薛季手下的执法卫,兵卒一色精锐,衣甲鲜明,拥有监查与惩诫之权,军中官员一见就怵,不敢轻易得罪。
然而这一刻,执法卫就如寻常军士,恭敬的开道,迎护着遥远的河西来客入城。
轰闹的杂声倏然静下来,全城目不转睛的望向队列核心的一骑。
那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在马上身形矫健,微褐的脸膛久沐风沙,智慧的眼尾镌刻皱纹,斑白的双鬓印染沧桑。他相貌寻常,衣着简朴,宛如一个终年奔波的旅人,全不像传说中手握五军,用兵如神,血战收复河西的英豪。
人们难忍惊讶,禁不住交头结耳,声浪沸起。
男子在马上从容的颔首,一种驭控万里的气势笼罩,人群不知不觉的静默了。
城主周元庭率众多官员从防御使府行出,来到长街相迎。
薛季上前复命,语声沉如金石,“禀大人,五千青木军于城外六十里扎营,韩大人依约携三人入城。”
陆九郎蓦然抬头,远远的望了一眼。
天德城的城主与河西的统领互相致礼,成千上万的百姓挤簇而观,议论不休。
一幢临街酒楼的雅厢,冯公居高而望,目光从街心的大人物挪开,忽然在人群深处一顿,对侍从一句低语。
阿策蹲在街铺的侧檐,看一群人进了防御使府,算是松了一口气,又见一旁的妹妹还在人群中搜视,劝道,“不必找了,阿爹已经入城,蕃兵也铲了个干净,那小子跑了也罢。”
小七始终觉得不对,“他失踪得蹊跷,我想不出原因。他赶在阿爹入城前取了银票,不就是为跟我们一起离开?”
阿策没放在心上,“那小子滑跳得紧,谁知他怎么想。”
小七茸眉微拧,“他太精狡,已经猜出冯公与裴家有关,万一落在旁人手上捅出去,定会影响裴家这些年的布局。”
阿策头皮一紧,觉出严重,“那还是得寻出来,我可不想再听裴叔教训。”
然而兄妹二人在天德城无人可用,冯公一心要杀陆九郎,也不合用裴家的人去寻,小七一时想不出法子,又问,“牢中可查出什么?”
阿策摇头,“人收在军狱里,一早发现没了,据说夜里并未听到异动。”
小七默然,没有异动才是最可异的。
大人物进了防御使府,瞧完热闹的百姓开始散了,陆陆续续涌向其他街巷。
阿策压低声音,“依你说的额骨都碎了,声音绝不会小,军中一定有问题,但这个节骨眼不好再查。”
小七自是明白,“不能影响阿爹的会谈,只要这三日无恙,余下的交给裴家。”
等两军在防御使府谈完。就要转去西棠阁举宴,阿策要去阁里听差,跳下檐先走了。
小七该去冯府等候,但她始终心悬陆九郎的失踪,反复搜看街面的男女,仍然一无所获。
陆九郎其实也在张望,此刻韩戎秋入城,韩氏兄妹一定在某处旁观,只要寻到就有了生路。然而他的好运似乎用光了,没望到救星,却见陈半坊带着几个打手从前头搜来,两下已距离不远。
陆九郎立时退步要逃,一转身突然僵了。
另一边有两个精悍的男子盯着他,一手缩在袖中,脚下快步行来。
陆九郎记性极好,一眼认出这两人曾在冯公身旁见过,他定了一瞬猛然转身,向前一刻还避之唯恐不及的陈半坊奔去。
陈半坊遍寻不着,正当火冒三丈,哪想到有人骤然扑近,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低头一看赫然是陆九郎,整个人都蒙了。
几个打手一并的呆若木鸡,看着陆九郎声泪俱下的忏悔,“爷!我不逃了,我情愿受罚!”
这般场面实在引人,百姓纷纷聚看过来,认出是横行城中的陈半坊,不禁又奇又笑。
陈半坊回过神,用力一踢也未能踹开。
小无赖埋头抱得死紧,犹如见亲爹一般,“我知道错了,这就回去,要杀要打都随爷!”
两名男子停了脚步,不知所措的望向远处的酒楼。
临窗的冯公沉着脸,顿了半晌一挥手,手下悄悄退出了人群。
陈半坊终于扯开陆九郎,蒙着头拖离了主街,人群仍在兴致盎然的议论。
当小七路过时,没头没尾的听见什么男宠出逃,城中一霸竟好龙阳云云,也没当回事,满心还在琢磨,陆九郎那小无赖,究竟去了何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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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河西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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