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镜天。卧雪居,时伴花荫。
这座寝居临湖而立,飞檐斗拱,朱甍碧瓦。一行干涸的血迹自青石阶梯一路蔓入花厅。
“崇隐死了。”低沉酷冷的嗓音无形中施以压力。
小镜天的仙人身形颀长,冰姿玉态,白衣如雪,端坐明堂,搭在膝头的手将小叶紫檀珠串环绕了三匝,未动。只那手温润如玉,骨节分明。
他分明是令千千万万魔族闻风丧胆的仙尊,此刻锋芒内敛,姿态闲适,倒像个餐霞吸露、清风明月的散人。
唯有锐利似霜刃的丹凤眼射向脚边跪伏之人时,才令人有了实感,一如外界所传闻的那样。
血迹蜿蜒了一路。
皆源自蒲玄之腿边瑟瑟颤抖、哭个没完的少年身形的男子。
说是男子,又不大确切。
刚丧夫的小寡夫弱不禁风的身形罩在幕篱之下,爬到一边去,朝脸色阴沉的蒲玄之磕了个头,抽抽搭搭地说:“请师尊做主,即刻下旨追查杀害夫君的罪魁祸首,以慰夫君亡魂。”
他一句话要“嘤嘤嘤”个好几次,陆陆续续说完,在场众人皆是一阵心烦意乱,心潮难平。
恐怕,是凭着那张脸将崇隐迷得晕头转向,诱得崇隐离家出走与他做一对野鸳鸯。
众人皆目睹过姜令贞那幅引人难忘的好模样。
尽管今次他不敢在人前取下幕篱,但仅凭黑色宽袖下露出的一节细白手指,指尖莹润,透着淡淡桃花色,足以令人生出无限幻想。
幻想这小手搭在脸上……
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地方。
小寡夫生得骨骼小巧,丰姿秀丽,想必此刻惊魂未定,肩颈轻颤,犹如无处依傍、风雨中摇摆未定的细弱柳枝。
该有男人代替崇隐尽心竭力地托举着他。
蒲玄之惯来最瞧不上这等倚姣作媚之人,心情一阵躁郁,冷冽的眸光不屑于落在姜令贞身上:“追查凶手之事,小镜天与崇氏自会去做。”
哪里用姜令贞多言。
姜令贞哭声弱了些许,正待收声,从厅外冲进一人猛地擒住了姜令贞瘦削柔弱的肩膀,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断,厉声质问:“兄长如何会死?兄长最具天分,怎会出事?是谁害了他!尸身呢!”
他们总以为崇隐会浪子回头。
却不想得知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
崇明这日正一如往昔在花苑练剑,突闻噩耗,匆忙而至,身上还穿着纯白色的剑修练功服,质地细腻光滑的布料包裹着遒劲有力的肌肉,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仿佛能一拳把姜令贞打死。
他浑身散发着轻微的汗臭味,令姜令贞停顿了一下。
这份停顿被姜令贞转化为再闻故人般的怔愣,下意识地轻轻覆上崇明抓在肩膀上的手,颤着声唤:“小叔。”
他叫着“小叔”,仿佛在追寻崇明身上与崇隐相似的部分。
世人皆说幽都世家崇氏所出的这一对兄弟,堪称兄友弟恭的典范,一瞧就是亲兄弟,模样、声音都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只不过崇明俨然还如少年一般不知轻重,崇隐近些年与姜令贞待在一处,担当起家庭的责任,愈发沉着老练。这面容上七八分的相似,便因着生活环境的不同而导致气质迥异,相似度已弱化成了五分。
是寻常人绝不会轻易认错的程度。
“动手动脚!你、你简直!”崇明怒不可遏地拍开姜令贞不规矩的手,仿佛触碰的是什么脏东西,却不慎连带着幕篱一块儿拍飞了去。
他僵硬在了原地。
他素来只知五年前诱兄长离开家族的狐媚子生了副好面孔,便连狐媚子身有隐疾,兄长都全不在乎,义无反顾地带狐媚子私奔了。
却没想到这“好面孔”,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世上怎会有如此美丽之人?
崇明不信。
重新转过脑袋,却再难移开眼睛。
一根黑色绸布遮住不能视物的眼眸,阴影中延出高挺秀气的鼻梁,足以令男人贪恋不已的纤巧莹白、形状优越的下颌,惊惧之下色泽泛白的丰唇。
姜令贞伏在地面,双手摸索,试图找寻被打飞出去的幕篱。
只留给崇明一个不经意的侧脸,鬓角乌丝如烟似雾一般模糊靡乱,是隔雾看花,遐想无限。
崇明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游离在那张靡颜腻理、宛若天成的脸。
上座的蒲玄之面色霎时冷了下来,出声警醒:“崇明。”
小叔子如梦初醒,将视线从寡嫂身上抽离。
显然,眼盲的寡嫂方才并非对他“见色起意”。反倒是他大惊小怪,竟以为一个瞎子会“看”上自己。
那幕篱也不知飞到何处了。姜令贞缓缓蜷起了沾染灰尘的手心,难堪地抿了下唇,对崇明道:“小叔节哀。夫君他为妖兽所杀,尸骨无存,我今日乃是前来归还夫君遗物。”
他话音实在过于平静。
将崇明的神智冻醒了。
师徒俩人一个德行,皆是偏过脸,选择避开姜令贞祸国殃民的脸。他猛地攥住姜令贞的手腕,细探之下,当即气急败坏地道:“兄长还渡了你百年寿数。你要将这百年寿数一并还回来吗?”
他从看见姜令贞第一眼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听母亲说,他这个有实无名的嫂子是个不折不扣的修炼废材,根骨奇差,体内半分灵力也无,指不定是为了资源故意爬上兄长的床榻,企图跨越鸿沟,一步登天。
而今,他周身萦绕着崇明熟悉的属于兄长的浑厚灵气,不加掩饰地流淌逸散。
竟是愚笨到连收敛灵气都不会。
这百年寿数要来何用?!
崇明既觉愤怒,又觉可惜,哀恸之下,又怀疑是姜令贞杀害了崇隐,故意谋夺寿数。
但姜令贞又是何等的柔弱、无辜,是刚丧夫的孤零零的小寡夫,是该永远让人守护着的易碎品,又如何做得出谋杀亲夫这种事情。
杀崇隐,对他更是没有分毫好处。
崇隐活着,没能给予姜令贞应有的少主夫人的排面。只看姜令贞身上素净法袍的质地,便知崇隐带他在外头过得极为清苦,昔日崇隐可是个挥金如土的主儿。
崇隐死了,还害得姜令贞一个小瞎子跋涉千里前来通知死讯。
崇明直觉这想法不对,他岂能不尊重兄长,他认定是眼前的美人刻意卖弄风情,遽然怒起:“惯会勾引人的狐媚子!若非你诱兄长离开宗门,他怎会被歹人所害,你竟还如此坦然地受着他临终前的寿数!”
倘若姜令贞没有和崇**奔,也就不会导致崇隐这颗天赋异禀的新星陨落,甚至是葬身异域,尸骨无存。
姜令贞似乎无从辩解,仓皇地抿紧了唇瓣。
“崇隐魂灯已灭。”蒲玄之一下一下拨弄着小叶紫檀珠串,久久不语,旁观着这场闹剧,直至心下有了计较,声音冷冽,“崇明,节哀。”
仿佛死的人并非他一手带大的徒弟,而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崇明即便心里难受,也知事到如今,人死不能复生。他将姜令贞推倒在地,缓慢退至蒲玄之身侧。
孤苦无依的小寡夫静静垂泪,时机酝酿得差不多了,倏然侧过脸对蒲玄之道:“夫君留有遗物,不便公示,还请师尊借一步说话。”
他摸索着将不远处的手杖拾起。
蒲玄之有自己的心思,便应了下来:“随本座来吧。”
一前一后,行至门外。仍有诸多揣测的视线跟随着他们,姜令贞像是以为已到僻静处,竟然径直驻足,朝蒲玄之递出一只檀木盒子:“这便是那妖物所留夫君唯一的‘残肢’。”
怪蒲玄之对姜令贞人畜无害的模样不加设防。
打开檀木盒子。
被其中之物惊得瞳孔一缩,旋即脸色铁青,胃中一阵翻腾,“哒”地将檀木盒子阖上,俨然一副看见什么极致荒谬之物的神情。
蒲玄之恨不得将檀木盒子跟姜令贞一块儿丢出小镜天,丢出十万八千里。
他想责问姜令贞:这是何物?
然而未等他发难,只听姜令贞苦笑一声:“我早知小镜天与崇氏皆不欢迎我,必不会让各位苦恼。”
他说着,抽出袖间短刃,骤然间,划开了纤细雪白的脖颈。
他的身影脆弱得宛若风中残烛,刹那湮灭;又好似无根飘萍,重石击落,逐波而去,半分不由己。
墨色绸布散落。露出他瘦眉窄骨、淡烟疏雨的眉眼,自有一股空灵清美之风,眉间镶嵌着一颗稠艳的朱褐色小痣,容貌如妖似仙。
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没有焦点,相较于妖孽,分明更具有神性。
蒲玄之先一步接住了他即将软倒在地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就像,他这一生。
蒲玄之又惊又怒:“你!”
何必如此?
小镜天还能养不起一个人吗?
姜令贞……究竟在怕什么!
大掌死死按住脆弱脖颈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却感觉到少年的生命从指缝间不断地流逝。
蒲玄之的努力无济于事。
姜令贞已心存死志。
那张方才祈求师尊做主时梨花带雨被认为是“卖弄风骚”的脸,因失血过多苍白到了极致,唯独洇染了鲜血的唇瓣,在此刻呈现出一种致命的妖冶。
他唇瓣颤抖着,却再吐不出只字片语。
他想说。
劳烦师尊为他收殓尸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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