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链的顶端、地球的霸主——人类，已经多久没在天堂岛之外发现人类痕迹了？
这一问题直接回答了为何科考团乃至天堂岛失去最大的资源供给，仍然未终止北海行动。
先锋队在沉默中离开缓慢消融的一号遗迹，回归四象。
时值酸雨，恶魔的钢琴曲奏响，它清脆而纯净地腐蚀万物，令一切生命从接触到的那一刻开始溃烂直至失去气息。
途中，新霁收到了新虹的信息：“消息已知，安好勿念，珍重，姐姐。”
他们在并不相通的生存轨道里，再次达成思维的一致。这令新霁怅然的心情逐渐安稳。
军舰即将落地，数十架增添变温涂层的黑蚊跟踪器飞出，开始记录这里的一切。
看见这片昏黄的浑浊水域之前，新霁对这里充满幻想。
她基因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是北海的一个二号生命体，那是一位坚韧的人类女性，曾带领数百人类踏上求生之路。
在她继承到的记忆里，北海终年潮湿，常伴烈日狂风，时常有变异的四号生物体出没。当北海最后一座防水设施倒下，飓风与海啸争相奔涌，吞没了北海最后的生命。
尽管消亡的过程惨烈而悲痛，但那片湛蓝的海水，仍然缱绻而温和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它现在被泥泞与各类不明物质填满。
空中积云低垂，四周竟没有一处可供停舰的宽阔地面。军舰无法长时间曝露在未知的气象里，队长黎莱下令开启潜水模式。
刚一接触水面，新霁便有一种特殊的感受——这片水像垂垂暮年的老人回光返照后留下的皮囊，毫无气息，毫无波动。
这片水死了。
也许不是孤零零。
因为随着军舰下潜，窗前各类尸体鳞次栉比地排列成尖头水母的形状，它们随着外界的气息秩序地摇动。
这片枯败的水域竟然用最后的余温反哺它体内的各种生命，各种生命一呼一吸不断充实这片水域。
它们奇特而诡美，新霁从那千丝万缕的链接里，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机。
十几只白色水蜈蚣从军舰旁游过，二十六节触足和一对长足整齐划动。这是先锋队第一次在北海见到具有生命的物种。
它们尾部尖端的呼吸与传声系统向上翘起，发出“咕咕”的波纹。
黑蚊将它们的交谈发回研究院，生物学家很快翻译了这则信息：“快点，螺小姐的花要枯萎啦。”
依照它们语气的急促程度，这位“螺小姐”应该处在水底生物系统的高级位置。
军舰停在水下一处较为空旷的地带，两支战斗小组游出，两名科考队员在士兵的保护下伸出探测仪。
探测仪飞快划过几行红色字体，小队向科考员指挥的方向谨慎游去。
水下的道路比空中和陆地更难前进，无名的阻力从四面八方挤压。酸雨打入水中，腐烂的水生植物冒出汩汩的绿色气泡，在一片肮脏里，那支水蜈蚣再次出现，沿着它们游过的轨迹没入黑暗，它们依旧重复了那句话。
“快点，螺小姐的花要枯萎啦。”
新霁的保温潜水衣已附着不少石块翻滚留下的黄色角质，她回温着这句话，突然激灵灵地发颤。
“你的基因来源是北海一位名叫许知枢的人类女性，她是目前幸存者中基因最为完美的生命体，强大、智慧，并且……”克因看着懵懂的新霁，微笑道。
年幼的新霁双手撑在洁白的温床，歪头好奇地问：“院长，并且还有什么呀？”
克因像抚摸最完美作品一般，拂过她柔顺的黑发：“等大一些，你就知道了。”
她时常从许知枢残存的肢体里听见一个声音轻语：“这枝麟螺花开得很美，我带来给你。”
她小小的身躯爬遍天堂岛图书馆，依旧没能找到关于那朵花的只言片语。
在她记忆涌上心头时，尖头水母状的生物系统终于露出它完整的模样。
那枝盛放的深蓝花朵，安静地沉在尖头菇的最底部，螺纹遍布，向四面八方伸出细腻的弯形尖触，花心簇拥着纯净的水。
在它幼小的身躯上，数以万计的生物尸体向水面纵伸。上面有三足蟹的青壳，斑彩鱼的畸形尾，游蝶的赤红双翅……
整支科考团再次沉默了，黎莱在军舰内下达“原地不动，等待支援”的命令。
新霁轻摆潜水足凝在水中，她心脏跳得飞快。
那朵花似乎有所感应，缓缓转动粼粼花瓣，朝着新霁的位置微微摇曳。
新霁防护面罩内无端而无声地流下此生第一滴泪水。
这是百分之四十九的她。
这原来就是那朵开得极美的麟螺花。
水蜈蚣第三次游过，仍传递着那句话。
黎莱带领三支战斗小组和莫迪很快赶到，二十多人屏气进入各自的压缩气囊。
这座海底系统，模仿海底生命力最强的尖头水母组成，各个部分有序而充满力量，似乎一有机会便能破水而出。
科考团只能伪装成气体，从顶端的呼吸系统伺机进入。
观察静待许久，他们在这座系统即将进入深眠前的最后一次大呼吸时涌入。
白色水蜈蚣带着那句话，第一百零一次从旁路过。
他们停在入口，感叹眼前的景象——一座自上而下盘桓交错，深不见底的大型曲折迷宫。
它极具美感地扎根于尸体之中，又守护着在它之中的万千生命。
那些生命正预备安稳地沉睡。
科考队员戴上了生物同声翻译器。
“最近都没什么吃的了。”一只小型珊瑚鱼梳洗着尾巴，和旁边的金沙珊瑚吐槽道。
“对啊，而且老感觉呼吸不上来。”金沙珊瑚附和道。
新霁眨动眼睛，拍下了这一幕。
它们之中的龟壳以极慢的速度起身，露出脑袋，再用缓慢的声音说道：“好——像——有——东——西——”
新霁赶忙向下游。
先锋队队员跻身气体的过程十分艰难，这座迷宫的一呼一吸极为有序的同时并不规律，一不小心就会被吸气弹出老远，再一不小心会在突然停滞的换气中卡进身边的灰墙。
张力之间，扰乱整支队伍的排列部署。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莫迪，他不愧研究院院长的候选人，用极快地速度掌握并适应呼吸节奏。
他指挥水下所有队员于迷宫三分之一处一个水蜗牛窝集合。
与其他常在陆地作战的士兵不同，新霁本就有百分之五的水生动物基因，她在水中甚至不需要刻意调整，宛若游鱼。
于是她放慢了速度，突然反应过来向下游动的视角并不怪异，也就是说整座迷宫以镜像形式存在，它和它其中的生命体倒立水中并且没有任何不便。
水下迷宫，是死亡轴线的其中一端。
她为脑海里冒出来的这个结论感到无力。
她迫不及待抵达此行的终点，迷宫的起点。她有了朦胧的猜测，她更有一个计划。
新霁来到水蜗牛的家。莫迪和几个士兵隐藏在水蜗牛褪去的壳里。
远处歌声若隐若现，她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是人鱼。”莫迪严肃地说。
“它唱的好像是旧时的流行歌曲。”新霁听了一会，觉得歌唱的声音和曲调都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那歌声旷远飘逸，如梦如幻，这是人鱼与生俱来的天赋，它们用歌声吸引路过的生命，以此为捕食的诱饵。
队员集结完毕稍作休整后便继续向下潜去。
临走时，水蜗牛回来了，它一瘸一拐地晃进壳里，似是在回味什么，自我感慨道：“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新霁看了看它的触角，嗅到一种熟悉的气息。
下潜不久，科考团在一处无路可走的尽头看到人鱼的小屋。
粗糙的石上，一条流光溢彩的长尾挑动涟漪，几抹白色星光闪过暗蓝色的鳞，污浊的海域因它戴上朦胧的面纱。
尾的主人游了出来。
它夹杂星空蓝的银灰长发飘在长耳后，露出一双绚烂晶莹的双眸。
歌声停止了。
它盯着面前似乎别无二样的空气，轻声问：“你们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新霁头皮炸开，这声音曾寄居在许知枢的肢体里很久，它有时像旖旎的风，有时像闹脾气的婴儿。
但更多时候，它用这种温软又清冽的语气呢喃：“这枝麟螺花开得很美，我带来给你。”
新霁控制不住地向人鱼的方向游去，这是基因的选择，她无从抗拒。
它轻轻一挥，压缩气囊破了。
那双犹如海洋之心一般的双眸直视新霁，竟有几颗硕大的纯净宝石从中掉落。
人鱼走近她，近乎祈求：“帮帮我，可以吗？”
新霁几乎是不加犹豫地点头。
人鱼的前肢搭上新霁的右臂，长尾翻卷，向出口游去。其余的士兵紧随其后。
它在迷宫里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找到准确的路，隔几个呼吸便回头看一眼新霁。
它越游越快，甚至在水里舞蹈着前进，浪与尾相偕，迷幻的琉璃世界在她的微笑里一路绽放。
“你和她很像呢。”它牵着新霁拐了个弯。
“我叫林漾。”它打开一扇向下的门。
“我很想她。”它最终来到那朵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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