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降落的感觉和起飞时一样难受，即便在等待舱内，徐辛也能感受到气压变化导致的窒息和眩晕，一直到被通知可以离开飞船都有些恶心想吐，因此她也没有注意到三七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降落场的工作人员扶着她走了一段路，为她搬了一把椅子，然后开始审问她关于飞船的意外。
尽管整个银河联盟中有多个星球，但因为宇宙飞船的造价不低，一旦出现意外情况导致飞船航线更改，就需要进行详细调查了解。这一点在飞船降落前徐辛就有所了解，审查官是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男人，如果是在她的家乡，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学校毕业。
但精密的测谎仪已经锁定了徐辛，她直到自己只能实话实说。
“飞船上发生过什么？”
“应该是实验体失控了，我听到了动静。”
“你当时在哪里？你认为自己为什么存活了下来。”
“我当时就在自己的房间，我也不太确定原因，或许是因为我为部分实验提供了母体基因，那段时间有注射一些特殊药物。”
审查官抬眸看了她一眼，她这才发现这个人拥有一双特别的灰色眼睛，浅淡的色泽让他的眼瞳看起来像是剔透的玻璃珠，有种冷漠的不近人情的感觉。
在短暂的对视间，徐辛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这种感觉像是当初离婚时面对法官审视的目光，她隐约意识到这个人并不带有什么善意，所以她潜意识地戒备起来。
对方终于再次低下头在光板上记录，又问了一些关于三七的问题，然后才说：“可以了，带她去休息吧。”
这句话是对旁边的工作人员说的，他似乎始终没有将徐辛放进眼里。
他没有说结论，徐辛有些不安，但她深谙沉默之道，没有向他发问，只是点了点头。
离开审查室，徐辛才突然想起三七。
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四周，没有发现三七的身影，这一次突然涌上的不安和焦虑甚至超过了刚刚面对审查官。在进入被安排的房间之前，她还是忍不住问身边的领路人：“请问……跟我一起下飞船的那个呢？”
她不知道该怎么代称三七，只好含糊其辞，但显然这位工作人员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他不是人类，会被安排到其他地方。”对方看她的目光里似乎带着几分怜悯，“请进去吧，这里很安全。”
徐辛知道她或许误会了什么，确实除非是走投无路，很少有人会背井离乡，更何况是作为实验志愿者的身份。不同星球之间的差异太大了，尽管银河联盟中有统一的星球时，但不同星球的开放程度和以及存在的文化都不同，甚至大部分个人资产很难在不同星球之间自由流通。因此，对于迁移到其他星球上的人而言，不仅代表着需要熟悉新的环境，还代表着一切重新开始，过去的财富积累全部作废。
其实原本徐辛是拥有不少个人资产的，至少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然而那都来自于她锒铛入狱的便宜丈夫。相比起这些身外之物，徐辛还是更向往自由的生活。
不过，面对这种怜悯她并没有开口解释，有时候被看做弱者并非坏事。
等她进入房间后，房门就关闭并且反锁了，门的旁边亮起了“锁定”两个红色字体。
分配给她的这个房间不大，不过也算是五脏俱全，有完整的卧室配置，一张床一套桌椅和衣柜，衣柜是半开的，露出里面已经准备好的换洗衣服，内部还有一个独立浴室。房间的采光也很不错，现在正是晴天，明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有一种非常温暖的感觉。
徐辛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然光线了，明明只是在飞船上待了几个星球月，却好像过了好几年。
没准是因为三七成长得实在太快了，所以才给了她这种错觉。
她慢慢地在床边坐下，面对着阳光，闭上眼感受了一会儿。
飞船返航降落的这个星球离她的家乡很近，所以一切环境也很相似，能够照到太阳的自然光，有正常的日出日落，其实有许多偏僻的星球根本没有光照，终年都是寒冷的冬季。
然而，这种熟悉的环境也让她感到了压抑。
徐辛睁开眼，看着外面银白为主的建筑群，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留下来，而不是被遣返回到家乡。
明明应该是很疲惫的，但徐辛这一晚上并没有睡好。睡梦中光怪陆离，醒来后她只记得梦到了三七，还是未成熟时期的三七。
那个奇怪的胚胎安静待在玻璃培养室里，有规律地起伏，纠缠的血管也随之搏动，隐约已经显露的流光溢彩的黑色部分微微颤动，有一种令人惧怕的恶心感。
世界上怎么会诞生那么多千奇百怪的生物体呢？
徐辛至今未能忘记三七最初的模样，那种震撼和恐惧，似乎在之后的时间里始终如影随形。
梦中的胚胎也很快就成长起来，比实际上更快，仿佛是一眨眼就长成了人形，却一直困在那个狭窄的玻璃器皿中无法挣脱。庞大的骨骼和血肉被压缩，扭曲得嘎吱作响，三七那双漆黑的眼睛却始终看着她，仿佛永远不会移开目光。
毫无疑问，这是个噩梦。
徐辛洗漱的时候仍在心悸，感觉像是恶鬼缠身。
房间里有计时器和日历，这里的一个日夜约等于1.47个星球日，远比飞船上要漫长得多，徐辛必须花时间调整身体状态，一直过了至少八个星球日她才逐渐适应这个星球的日夜更替。
接下来的时间就变得更为漫长了，她百无聊赖，始终通过房间里唯一的那一块光板了解这个星球，从受限的资料库中学习，偶尔走神时她想起三七，突然感觉能对他在培育室里生活感同身受。
大概半个本地月后，徐辛接到通知，需要对她进行身份确认，以及需要她对三七的状况做出个人评价。
这次来接她的是上次的审查官，他的目光依旧没怎么落在徐辛身上，大部分时间都看着别的地方，有种目中无人式的傲慢。
徐辛依旧没有主动开口，两人仿佛在进行无形的较量。
直到徐辛完成DNA采集，转道去为三七提交评价时，他才突然开口说：“你该知道他是虫族。”
“我知道。”徐辛猜到了他或许是因为三七才产生偏见，因为这颗星球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是其他星球的移民，迁移的原因大多来自于不同文明之间的战争，所以这里对外星文明的接纳程度也很低。
这种战争往往会摧毁一个星球，而在与虫族的战争中人类曾经一败涂地，一度沦落到被圈养的地步。
发现她似乎毫不动摇，这位审查官似乎有些感到匪夷所思，他阴沉沉地瞥了徐辛一眼，尽量保持着自己在工作上的客观性，说：“我可以为你申请遣返回家，这个流程虽然有些长，但可能性也不低，预计明年将有一艘旅行飞船起飞。”
“不用了，谢谢。”徐辛立刻打断了他，“我很想留在这里。”
两次碰壁，让他不由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回忆家乡，却从来没有回去的机会。”
徐辛对于这种言语上的交锋从不怯场，冷静自若地回道：“也有人一辈子都在逃离家乡。审查官，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确实快到了，他一直在放慢脚步，现在被徐辛点出来，就不得不继续恢复速度了。
徐辛目不斜视，也没有看他，只是不自觉地想，有时候人真的还不如三七有趣。
提供的评价也必须实话实说，徐辛没有隐瞒，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是和否可选，回答起来没有任何可纠结之处。
完成一切之后，徐辛就再次被送回了那个房间里，按照流程至少要七天之后她才能够获得临时居住资格。
但不过是三天后，灰色眼睛的审查官就将三七推进了她的房间里，语气冷漠地解释道：“他只承认你是他的配偶，为了证实他的无害性，需要观察他和你的独处状态。”
徐辛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三七朝她跑过来的时候，她还下意识退了一步。
“为什么？在飞船上的几个月还不足够证明吗？”她下意识反问，“而且三七是男性！”
审查官灰色眼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但表情上隐约有几分嘲讽的笑意：“虫族很会伪装，如果你担心，在提供评价时或许应该更改几个答案？另外，我想对于成年女性而言，学会保护自己的贞操是必备技能。”
这几句话堪称刻薄，显而易见他们上次的交锋让她彻底得罪了这个傲慢的审查官。
徐辛很想问他的家乡是否被虫族所毁灭，可最后她还是理智地收回这句话，知道与他争辩没有任何作用。
房间的门再次被锁定，徐辛本来还觉得这个不大的房间也足够生活，三七加入后，她却发现这里的空间实在太小了，三七的存在感强得惊人，她避无可避。
这种距离，比在飞船上近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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