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的演讲对病人有多大作用暂时看不出，但他的动作确确实实感染了护理工们，现场除了褚又时无动于衷，其他褐衣纷纷举手捂住了胸口。
褚又时终于等到一个合情合理的机会，可以不显突兀地问：“你们怎么都有这样的银项链？”
络腮胡和其他护理工相视一笑，拽出藏在衣服下的项链——果然是和“黑眼圈”平账一样的银色方牌，锐利的链条在拉扯间蹭出好几道红痕，可络腮胡一脸习以为常，好像只是被蚊子叮了几口。
“这是南灵教的祈祷牌，‘桃源’里很多人都信南灵大仙，”他说，“我们几个都是信徒，碰见的次数一多，渐渐就熟了。”
褚又时倍感新奇地凑近一些：“我听说过这个教派，都说这是第一邪……”
他突然意识到接下来的话很冒犯人，话音戛然而止，立刻歉疚地说：“不好意思。”
因为道歉足够迅速，褚又时的形象又定格在最有欺骗性的年纪，愧疚的很像模像样，完全不会引人怀疑。
而这帮南灵信徒可能也见多了他这样的新人，连客套环节都省了，作为主要发言人，络腮胡习以为常似的一笑而过：“这都是白塔管理层掌控劳动力的手段罢了，要知道很多研究员也相信南灵大仙的存在，并且亲眼见证过显灵过程。”
这话倒有几分可信度。褚又时利用“黑眼圈”的祈祷银牌知道了一个对南灵教非常熟悉的研究员，而从他口中，也能窥见白塔内不少正式工都持有祈祷牌，可见第一邪教的影响力。
但信仰只能作为困境中的微渺希望拉着人不坠入深渊，一旦信徒数量扩大到一定程度，对掌控安全区运行的白塔来说就是坏事了，所以有管理层唱黑脸也很正常。
但络腮胡说，有人亲眼见到过南灵大仙显灵……
“真有这种事吗？”
褚又时非常敬业地扮演一个将信将疑的潜在发展对象，话里话外都在勾引络腮胡说更多：“我怎么觉得这个南灵大仙也在给你们洗脑。‘为世界而创造’，这不就是变相敦促信徒努力工作吗？和管理层压榨劳动力没什么两样吧。”
络腮胡并没有因为信仰被质疑而动怒，依旧很好脾气地说：“当然有区别。”
他半转过身，伸手一指：“看到那两只狗了吗？”
所有人都在他的指引下看向几米开外玩闹的两只狗狗。感觉到众人的关注，扑来扑去的小狗也停下纠缠，摇着尾巴汪汪叫。
褚又时顺嘴就问了：“你养的？”
络腮胡：“黑色的那只是我的，叫普卡。金黄色的是阿文的。”
这是褚又时来到这个世界线后，第一次见到有人养宠物，居然还和信仰有点关系，实在很耐人寻味：“很漂亮……但这和南灵大仙有关系吗？”
络腮胡拍拍手招来普卡，小狗欢快地追着主人的手，然后被按着撸了把头。络腮胡看向褚又时：“小兄弟——我应该长你好几辈，这么叫你可以吧？”
褚又时眨眨眼没说话，算是默认，络腮胡就娓娓诉说道：“自从五大安全区落地，我们的社会就成了为存在而存在的机器，秩序无限简化，只保留最基本的生产活动，个人意志只要有一点苏醒的迹象，就会被捉襟见肘的现实磨灭。”
“我相信从灾难中幸存的先驱建立安全区，本意不是以保护之名将同类圈养，但实际情况却不可避免地偏离了最初的自救理想。现在的安全区不仅排斥除人类以外的一切生物，原因只是它们的畸变率更高，对内却又分门别类，划分出严格的界限来分裂群体感情——”
此时此刻，络腮胡好像比任何一个机器人都敢冷静地阐述恐怖故事，毕竟他没有圣旨一样不可违抗的底层代码：
“你听说过以家庭为单位的自然受孕过程吗？”他问，“现如今的安全区已经没有家和伴侣的概念了，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谁的父母。我们没有自由结合的权利，也失去了和其他动物和谐共处的能力。”
这么听下来，南灵教是个追求复古自然的反科技教派，难怪能在“桃源”中发展的这么壮大，环境起码为络腮胡的演讲加了五十分。
但这座花园是人造的，是仿照前文明富人的后花园精心打造的假天堂。假的乱了真，居然让人产生了虚妄的幻想。
而更让褚又时无言以对的是络腮胡描绘的毫无伦理可言的繁衍体系，他隐隐约约抓住了可怕的真相，表情非常空白。然而络腮胡将他半天没挪眼神的反应当做听进去的象征，于是更加悲悯地叹了口气：“我们的南灵仙曾生活在前文明最鼎盛的时期。”
“哦，到重点了，”褚又时艰难地吐了口气，心想，“原来是过期后再加工的鸡汤，怪不得味道这么怪。”
“……他没来得及成家生子，但有过一条非常听话的宠物狗，后来随着他一起飞升去了更美妙的地方。这段佳话只在南灵教内部流传，也只有达到一定资历的信徒才可以获得南灵仙的馈赠。”络腮胡兜兜转转终于论证回最初的话题，“前人能将爱意扩及其他动物身上，而现如今的人却连生来就有的权利就无法拥有。白塔只希望人像机器一样，无欲无求地完成既定任务，可南灵仙却希望我们找回被割舍的一切，这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
其他护理工悄声说：“为世界而创造。”
褚又时：“……”
络腮胡说的很多信息都无法考证，但那只升天的狗像道天雷，一瞬之间击碎了那层朦胧的记忆迷雾。
神仙也养宠物，不过除了情绪价值，更多的原因其实是某种实力的象征。那些受各种灵气滋养而生的神兽仙兽是非常珍稀的，而且开了智就有脾气，捡神兽仙兽不仅讲究手慢无，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认主，于是就成了证明实力的一种手段。
但有一种情况非常特殊，那就是伴升格。
在飞升的时候，不管人飞升成仙还是仙飞升成神，如果有一个生灵和飞升者的血脉联系非常紧密，就有可能形成“伴升格”。伴升格者不需要渡劫或者拥有天道认可的资质，就可以飞跃到和飞升者同等的境界。直白点来说，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现实版。
仙界有记录的伴升格基本都是成神雷劫的时候，原因也很好理解：不是每条人界世界线都有大开修仙培训班的上仙的，既然不知道有这么个隐藏玩法，要达成伴升格需要的血脉联系就很难了。
络腮胡说南灵曾经带自己的宠物狗一起飞升，假如是真事，那应该就是从人格到仙格的伴升格，把时间线拉长到褚又时没出生时候的仙界，这样的例子也是凤毛麟角，再加上携狗飞升的条件，几乎能直接锁定答案，而褚又时恰好知道——
净生。
褚又时跟净生只有一面之缘，就是他刚刚飞升时，对方礼节性地来拜访过，然后就是从司命仙君口中听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八卦，包括那只伴升格的狗。
据说净生从来没带它出过门，也从不提起。别的上仙去他仙宫做客也没见过仙兽，想问但又觉得尴尬，因为没仙知道他的狗叫什么，见证过他飞升的上仙不算多，给净生起小名的老上仙和司命仙君光顾着照料新同事，都没想到那狗也是无名氏。久而久之，因为净生自己不提，别的仙也就忘了这回事。
褚又时当然也没见过传闻中的伴升格狗狗，如果不是司命仙君信誓旦旦地保证净生出现在仙界的时候旁边就有条狗，他都要以为那是谣言了。
净生就是南灵大仙？
褚又时脑子有点乱，理智上觉得不能完全把络腮胡说的当真，毕竟是个仙都会美化一下自己的来时路，谁知道是不是不小心撞到冷门知识点了。
但他的理智向来控制不住长翅膀的想象力，几个来回就把一些蛛丝马迹给串起来了——他越看越觉得祈祷银牌的款式像狗牌，这念头一出现就如野草疯长，怎么都压制不住。
虔诚的信徒们听得很入迷，一脸崇拜地看着络腮胡，同时保持着摸狗牌……祈祷银牌的动作。
褚又时可疑地低下头咳嗽一声，正色道：“我觉得不对啊。”
“怎么不对？”
褚又时正要说话，背后突然传来很轻柔的一声：“主人。”
他就跟那俩被点名的狗一样，一切思想暂停，脊梁骨突然捋直了，猛地甩头。
明序目视前方，很标准地走过来，停在他身边：“我已完成您吩咐的任务，请问还需要我做什么？”
褚又时：“……”
他什么时候吩咐了任务？不是明序自己给自己安排的吗！
周围所有人看到明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微妙起来。病人三分艳羡四分嫉妒，而被信仰腌入味的络腮胡怒其不争似的，压着声音说：“你怎么用仿生人？”
一边是佯装等待指令的明序，一边是逼问的络腮胡，褚又时一个头两个大，乱七八糟地左右摇摆：“你先坐……找个树墩啊不是坐地上！”
安排完明序，他才满头官司地扭头问络腮胡：“你刚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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