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猛地一睁眼,从卧房的床榻上醒了过来。
春玉在外榻候着,听见了动静,立刻来望沈鸢的情形。
一个时辰前,刘婆差姑子把昏迷的大小姐送了回来,也不知这一趟出去是遇见什么刺激精神的事了,竟晕了过去。
沈鸢没带她去,她也不敢多问。
大半年前,朝廷下令讨伐云隐山强盗,追缉曹洪睿为首的匪徒。大军用了不到十天攻破山头,官兵巡警时,发现了被困的沈鸢。
而掌军的正是兵部尚书之子,与沈鸢早定姻亲的宁殊。
沈鸢虽性命无虞被接回京城,可官家之女嫁给强盗一事的消息,不胫而走。
很快沈家女的事,成了京城贵人之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到官家之女,皆是大同小异,无非是知书达理,才貌双全等形容。可是一提到沈鸢,众人会立刻想起,“就是那个曾经嫁过强盗的”。
流言蜚语,各种编排。
有人庆幸沈鸢遭此磨难后还活着,有人觉得她该去死。
也有人羡慕她有这样好的未婚夫婿,不嫌弃她经历,救她于水火之中。
她出现的地方必然会引发不小的讨论。这也使得沈鸢入京后,一直居于深闺,从不参加大节,宴席等人多之地。
“小姐,你可算醒了,头可还疼,要不要去请郎中来?”春玉半蹲在床榻外,隔着床幔问里头的沈鸢。
沈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有气无力,“我想喝水。”
“欸,我这就去倒。”春玉说。
沈鸢接过茶杯,一口气喝下去半杯。
她思来想去,那个傅翊周无论是模样还是体型,都与已死的蒋十伊无异。
硬要在两者之间找不同,只是更清瘦,或者性格上的区别。
但他偏偏不承认。
难不成世上真有相貌几近相似之人。
一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便会回想起在那贼匪山上一年来的遭遇。
那段经历毁了她的正常生活。
她本可以清白在世,等着嫁给她的青梅竹马。
现如今,一切都被那次强盗掳掠毁了。
对宁殊她羞愧难当。既担心他像别人一样厌恶自己,又担心他因自己的遭遇,受别人非议。
“春玉,你可以替我去一趟宁府吗?”沈鸢抓住春玉的衣袖。
春玉接过空茶碗,“大小姐吩咐,我一定机灵去办,不落人口舌。”
沈鸢点头,“将我画的红梅送去,画搁在书桌上还未合起。”她招了招手,示意春玉靠近些。
春玉坐在侧坐在床边,附耳过去。
“顺便问一问,云隐山一个叫蒋十伊的下场。就说我见到了个模样和他**分相似的人。“
春玉自然知道送画是明面上的托辞,问话才是真。
“大小姐放心。”
隔天,宁殊书房外厅,春玉不敢坐下。
这里空无一人,她只敢在最末尾的椅子前站定。
有侍从端来茶果点心,她一概不碰,怕礼数不合。
宁殊的长随从内厅出来,手拿一长条绿色锦盒,“这是我们家少爷给沈小姐的回礼。”
“欸。“春玉双手接过,抱在怀里。
长随又一一把宁殊的回话说了一遍,春玉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
送走了沈鸢的丫鬟,长随和善的眼神转冷,他重新走进内厅。
他比宁殊年长,非常不看好宁殊与沈鸢的亲事,尤其她贞洁不在的事,人尽皆知。
这个节骨眼上,少爷居然还把他用过的折扇送予沈鸢。以旧扇诉旧情安抚人,这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长随走到书桌前,轻声道:“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少爷您听了就当一乐。“
宁殊正在批阅从兵部带回来的公文,他随口“嗯“了声。
长随得到他批准,当即说了自己的看法。
“老爷说得对,眼下您应该和沈家那位切割关系。她虽貌美,可天涯何处无芳草,况且她名誉有损,在那强盗山上生活了一年,谁知道她……“跟多少人有关系。
长随说到这抿了抿嘴,咽了口唾沫,又道:“娶回来做个姨娘倒是可以,正妻却万万不可。”
他边说,边紧紧盯着自家少爷的脸色。
宁殊翻着公文,时不时拿笔圈画,面上古井无波,似乎对他说的话不以为意。
长随话音结束了片刻,宁殊才意识到他早已讲完了话。他放下象牙杆的毛笔,毛笔落入玉碗,朱砂红在水里漾出波纹。
宁殊淡淡看了长随一眼,冷声道:“你倒是和我爹想一块去了。”
长随先是看着宁殊,谄媚一笑,随后想到了什么,当即变了脸色,低下头看着地面,腰躬成一个弯弓几乎要磕下去。
“小人不敢!”长随后背一热,脑门上竟生出豆大的汗珠。
他妄然揣测主子的意思,已是大不敬。他打小侍奉宁殊左右,宁殊的神态语气,他能猜出个大半。
这是在嫌他多口舌。
宁殊拿过帕子,细细擦着手指,“不该你操心的事,就别管。”
长随仍旧低头,“是。”
沈府,沈鸢院中。
“宁公子的侍从转告说,那贼人因着官兵追赶,掉在了后山,脸摔在了碎石上,血肉模糊,叫了其他匪徒确认了就是他的尸体。请小姐放心。”
沈鸢单手扶额,撑在石桌上,头顶洁白的梨花随风而飘,落了满头。
春玉坐在她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小姐,“宁少爷让小姐不要胡思乱想。”
“这是宁公子在关心小姐呢,他在意小姐。”
一般府里对待来使的态度,就是对待主人家的态度。
她在府里宁殊书房的前厅处等待时,府里下人专门送上了点心茶饮。
但沈鸢眉心的思绪凝结,眼神虚幻望着门框,手指去够桌上的茶壶,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来,她“嘶”了一声,这才清醒过来。
春玉担忧地过去察看沈鸢的指腹,“都烫红了。”她声音疼惜。
“没事。”沈鸢任由春玉小口往指腹吹起。
就在这时,院子外传来了小厮高声的呼喊。
“我去望望怎么回事。”春玉起身,向院门口走去。
是大爷院子里的人,通知沈鸢去前厅一趟。
前厅外跪着一排小厮,沈鸢侧目经过他们,踏上前厅门前的台阶。
里头坐着的人,和她四目相对。也是一瞬间,沈鸢心脏狂跳,后脊背冷汗频出。
沈嘉麟和傅翊周坐于上座,沈鸢瞳孔一颤,半眯着眼,盯着正在喝茶的傅翊周。他额角新伤鲜红,划断箭眉,除此之外,裸露出的地方倒看不出有什么伤。
“怎的不动了,进来坐,看看你干的好事。”
沈嘉麟发话,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前厅。自家妹妹遣人将锦衣卫的便衣打了,梁子结下,他也只能让当事人亲自来道歉。
好在这群奴才心里有数,下手有轻重,没把事做绝。
见妹妹直勾勾地望着傅翊周,沈嘉麟斜了她一眼,沈鸢才回过神,坐在侧边椅上。
沈嘉麟抬袖,一边的小厮看见,当即端着一盖着红布的托盘,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他侧头笑道:“我家妹妹前年流离在外,受了惊吓。这一遇见生人,总觉得是要来害她的。看了大夫,吃多少贴药都不顶用。”
沈嘉麟把装了十根金条的木盘,推到傅翊周手边,“傅大人多担待,别和舍妹一般见识。”
“无碍。”傅翊周垂眼,看了眼手边托盘,又迎上沈嘉麟的目光,两人相视而笑。
沈嘉麟放下心来,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瑞宝,过来向傅大人敬茶。”瑞宝是沈鸢的小名,一般都是家里人这么唤她。
沈鸢迟迟不动,沈嘉麟的面色也愈加不耐。
傅翊周眉眼带笑,声音温润,“是傅某人的相貌吓到了沈小姐。”
春玉站在沈鸢身后,偷偷看了几眼傅翊周。
原以为小姐怕的人,应是长得青面獠牙,结果这么一看,她倒是一惊。
他五官轮廓深邃立体,眉若远山,眼含星辰。英朗中有一丝女气,俊逸非凡。
身着玄衣长袍,坐于气宇轩昂的大少爷身边,竟也丝毫不逊色。
大小姐怎会怕这样的人。
沈嘉麟闻言发笑,眼看傅翊周,手指了指沈鸢,又指了指自己脑子,摇了摇头。
“你脑子才不好呢。”沈鸢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这是她进屋后的第一句话。
“我还当你这些天哑巴了。”沈嘉麟回道,兄妹两一来一回。
傅翊周抿唇浅笑,垂下眼睫。
“傅某人在京城当差三年,奉旨抓了这么多人,今儿还是头一次被人偷袭。”
“傅大人您着便装来府里送信,家里下人眼拙,也就由着瑞宝瞎指挥。”沈嘉麟应道。
沈鸢听到了关键,他在京城当差三年,而她是两年前被江州强盗掳掠走的。
难不成她真认错了人。
“敢问沈小姐,不知在下有多像你认识的旧人?”傅翊周耐心询问道。
沈鸢脸上表情骤变,心里疑虑逐渐消解,还生出了点打错人的歉意。
“没有,只是小女想到了不好的经历,所以行为过激,还望傅大人海涵。”
她当即起身,接过小厮端着的茶杯,敬送给傅翊周。
傅翊周双手接过盖碗茶,两人一坐一站,衣裳颜色一深一浅,模样登对,令人赏心悦目。
沈嘉麟嘴角浅笑,对妹妹的反应很满意,他整个身子都转过去看。
趁着离得近,沈鸢又去细细打量傅翊周的容貌。
傅翊周掀开茶盖,撇去热气,抿了一口,抬眼便和沈鸢视线对上。
“傅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外面那群跪着的奴婢可好?”沈鸢试探问道。命令是她下的,总不能让一群奴婢替她顶过,那可太不地道了。
蒋十伊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不知这个模样相似的傅翊周性格如何。
“那是沈小姐家养的奴婢,就算是推出去打死了,也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插手。”傅翊周缓缓道。
“那小女替外面那群奴婢,在此谢过傅大人。”沈鸢微微欠身行礼。
沈嘉麟解决完一桩事后,心里大石落下,留下傅翊周在家吃一顿饭。沈鸢不再多呆,当即告辞回了自己院子。
巳时一过,春玉便被刘婆叫走。沈鸢平时院门不出,这会来了兴致,独自一人去园子里逛。
既然锦衣卫那人不是蒋十伊,那她心气也就顺了不少。
也对,一个山里劫匪,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还成了皇家侍卫。
穿过月门,赏园中美景,百花争相斗艳,馨香扑鼻,蝶鸟纷飞。
沈鸢深吸一口花香,心旷神怡,走到池塘边的石块上,撩起宽袖,小臂纤细洁白,葱白指尖划过水面。
她半蹲着,身子斜在石块上,手向下够水,重心本就不稳。后背突然来了一股力,她绣鞋一滑,整个人向水池里坠去。
扑通一声,水花顿时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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