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傅翊周回到了镇抚司。
进大狱前,碰到了轮换出的小吏。
他本可以直接进去,也就盏茶的功夫。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很空,连一刻都等不得,问了那小吏,沈廉这段时间的情形如何。
小吏照常回答,沈廉并没什么异常。傅翊周点头后,才稍微放心,向地牢里走去。
这牢狱在地下,暗不见光,被关在这里的犯人,不是普通犯人,常规的背景关系,在这里通通不管用。
这些权贵,不管在进来前受多少人爱戴敬仰,进来后面对刑具都是一样的面如死灰。
故而,朝廷百官见了镇抚司的酷吏,也难得敢有人跟他们攀谈的,平时打照面,皆侧目而视。
傅翊周在关押沈廉的牢房外坐下,没有凳子,只盘腿坐在地上,倚靠着墙。
良久,除了老鼠爬行的声音,牢内传来几声沉重的咳嗽。
“年轻人,回去睡吧。”
傅翊周抬手,食指和拇指间碾了块石子,往角落里掷去,角落里吱呀的声响顿时消失。
“无妨,我陪着您,您安心睡。”他不敢走。
又是几声咳嗽,但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沈廉已从石床上下来,移到了栅栏边,对着他,也缓慢盘腿坐下。
“你很对我眼缘。”沈廉说。
傅翊周抬眼看他,沈廉鬓间花白,慈眉善目。这与以往他见沈廉的几次都不同,那时沈廉的眉心,时刻都是紧锁着的,为政务烦忧,现在却有种得道神仙的释然。
“天道者,损有余,补不足;人道者,以不足,奉有余。”
“有的人,是高了还想再高啊,一辈子也不下来。”
沈廉喃喃自语,傅翊周只垂眼听着。
“你爹是什么样的人?”沈廉收回神,弯眼看着傅翊周,像个拉家常的长辈。
傅翊周想了想,很多关于蒋彻的,他都不记得了。
“好像很固执,一点也不知道变通,不会被权势利诱,也不向权势低头。”
“那你觉得这样对吗?”沈廉望向傅翊周,他眉宇稳沉,绝不是一般的年轻人。
傅翊周微微晃了晃脸,犹豫了会说:“其实晚辈认为,只要能做成事,至于用了什么方法,不必深究。”
沈廉颔首,要是以往,他还会讲些道理。但到头来,仔细想想,也没有哪种活法是一定的,因为时局不同。
抓住了时局,便可乘风而上,若逆了,最后遭反噬的也就只有自己。
“有人要我杀您。”
傅翊周掀起眼皮,对上沈廉的视线,沈廉反而笑了,“我是该死了。”
“但我不会,我要真这么干,沈鸢一定会恨死我。”傅翊周像是玩笑般,说话的时候脑子里有她的影子。
沈廉也笑了,没有办法保护子女,也许这是他来到这世上,犯的最大的过错。
傅翊周靠在墙边,靠了一夜,直到翌日五更,来换值的狱卒到了,他看了眼是熟识的人,才稍微放心。
刚走上地牢,熹微晨光从东边冒出,身后传来了紧急的通报。
是昨晚的那个小吏,他神态俱变,眼神惊恐,连话都说不完整。
“大大大人,沈尚书他没气了……”
怎么可能?
傅翊周拨开小吏的肩膀,步履如飞,到了地下牢房,沈廉此时已经被抬了出来,放在刑房的长桌上。
狱卒正在检查他的尸体。
几根探针插入喉咙,上肢等,并看不出是中了毒。
“难不成是年纪大了?”
“有可能,看不出来哪里有伤,难道是内伤?”
几人商讨着沈廉的死因,傅翊周在一旁,看着狱卒拨开沈廉的囚衣,也并未见到明显的伤痕。
连被关进牢中,必须要受的苔杖伤痕都没有。
几人转头,看向傅翊周,有一人询问道:“大人,我们要不要赶紧通报此事。”
傅翊周点头,但仍目不转睛,敛眉盯着沈廉的尸身。
几人走后,刑房只剩他一人。
四角的烛光稳定,照着这具尸身,沈廉虽发髻已散,但面露微笑,双眼阖起。
他看了许久,倏然间,一点光亮闪过视线,他当即闪到跟前。
轻轻拨开沈廉鬓间掉落的发丝,那耳朵里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不靠近细看根本不会察觉。
傅翊周先是用指腹触摸,发觉那是块铁质的物什,又找来铁钳,才夹出了那插在沈廉耳中的长针。
长针有半根手指粗,很长,从耳朵眼里,贯穿整颗头颅。
经验后,沈廉无伤,死在了大狱中。
消息一传,镇抚司尚无公务,还在值房里的人几乎都出了来,很快,便有人去宫中通禀。
镇抚司的人是不信的,怎么会有人无伤,却突然横死。但一看那尸身,完好无损,没缺胳膊断腿,倒真如传出所言。
肖泽手上是外地官员的案子,和京城没什么关系。一听这消息,几乎是立刻来找傅翊周。
皇宫西苑,大殿中。
黑发半束,宽袍大袖的帝王听了沈廉的死讯,背影一怔。
他身后跪着的内务总管,小心翼翼,连头也不敢抬。
许久,皇上才问:“怎么死的?”
“回皇上,一夜过去,人就断气了。”总管太监想了想,又把收到的消息说全,“沈廉的尸身已经着人检查过了,并无其他伤痕,或是中毒的迹象。”
“是自然死去的。”总管太监头抵在地上。
皇上长叹了口气,拿起盘中玉杵,重重敲了一边的罄钟,一连敲了几下,声音回荡在大殿内,震得内侍心慌。
皇上挥袖转身,坐在台阶上,总管太监微微抬头瞥了眼,多嘴了一句,“万岁当心地上凉。”
皇上并未怪他多嘴,面色深沉。他初登朝时,处处受朝中老臣的掣肘,这情形十多年过去后,才有所好转。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那些人该死的,都死了。
沈廉,是他这些年发现的一位,有以往那些老古板的特色,但不会像他们那样拿祖制压他。
他遂了那些人的愿,抓了沈廉,可他都没说要他的命,他却又这样死了。
十几年前,已经死了这么一个人了,也是同样的一批人一手造成的。
“这还是朕的天下吗?”皇帝仰天,白光从几丈高的镂空门中照进。
总管太监抬起笑脸,殷切道:“九州万方都是陛下一个人的。”
“起来吧。”皇上看向这个陪着自己二十余载的太监,“你年纪也大了。”
总管太监弓着腰,从地上爬起,取了蒲团,走到皇帝跟前,“陛下玉体金贵,坐在这上。”
皇帝不言,顺了他照顾的行为。
“去跟内阁的人说一声,抄没了沈家,将他那唯一的儿子放出去吧。”
“欸!”总管太监点头,“我这就亲自去办。”
内阁值房,夏长荫虽入了阁,但到底今天不是他当值,他是替他那老父亲。
值房内,脂粉香侬,四个女眷并在桌案边,拿着奏折说笑。
是凌风先一步内务总管,来向夏长荫通报,夏长荫这才敛了神色,挥退一干人等。
“皇上让放了沈嘉麟?”
“是。”
夏长荫微拧眉,“那皇上可否说按照什么律例?”
总管太监摇摇头,“这倒没吩咐,只说看在沈廉的份上,留下他儿子的一条性命。”
总管太监走后,夏长荫又召了凌风过来,“你去一趟镇抚司,跟傅翊周说,该毁掉的东西都毁掉,别节外生枝。”
凌风颔首,刚要离开,身后人又说:“先别走,还有。”
“就说五天后,我府上有苏州来的戏班子,请他过去一同观赏。届时,还有通政使司和他的家眷在。”
凌风似笑非笑地点头。
——
刑部大牢,今天牢房外十分安静,往常还能听见狱卒们的谈话。
沈鸢在这呆着,只觉度日如年。昨日由着脾气,对傅翊周说了那样重的话,也不知道他往没往心里去,或是会不会真的想法子报复自己。
她手指绕着稻草秸秆,一圈一圈,编成手环,直到一影子由远及近。
一抬头,发现是廖飞,但难得的是,一贯盛气凌人的脸上,竟然能看到所谓的歉疚。
她攥着栅栏,也不顾木刺扎进指腹,“怎么了?你说话啊。”一着急,连称谓都忘了喊。
廖飞哽了哽喉咙,抬了好几次眼,最后才缓慢地说:“你爹他,昨晚死了。”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沈鸢感觉忘记了呼吸,耳边也像是被东西堵住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看着对面站着的人,他只是张着嘴,好像在说话,她却不知道说了什么。
——
刺鼻的燃香,熏得人头痛欲裂,猛地张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桃红色的床顶。
沈鸢掀开身上的被褥,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
她身上只穿着里衣,但是衣衫被换过了。她赤脚走到梳妆镜边,铜镜里的人不难看,但看上去面无表情,好像很不高兴。
她是怎么了,仿佛做了一场断断续续的梦。
记忆中的最后,好像记得有人跟她说她爹死了。
颜曦端着水盆,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站着的人。
她笑得眉眼弯弯,“你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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