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前,沈嘉麟拦着沈鸢,傅翊周出了门,和一旁的肖泽打了个照面。
“爹他只想我们好好活着,他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们去冒险。三日后我就要被流放,连和你待在一起的能力都没有,拿什么报仇?”
沈嘉麟胸中沉闷,“更何况,朝廷公论如此,就算讲理,理也被他们捏在手里。”
他为官五六载,自然知道失势后,没有人出来再踩上两脚,已是幸事。
沈鸢盯着沈嘉麟,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咬着牙说:“可家里变成这样,还要怎么好好活着?”她的语气里有悲凉。
“总之,我走之后,你切记不要鲁莽,说话方面能让则让,不要与人起冲突。”沈嘉麟握着沈鸢的肩膀,但她面容复杂,也不知道将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礼让也只对有礼之人才有用,对嚣张跋扈之人,就是在助长他们的气焰。
无论是薛诗菱这样的高门之女,还是仰仗于人的柳若璇,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而且他们的目的都很恶劣。
“不要生事,不要胡闹,等时机到了,哥哥一定能回来找你。”
“一定要好好地保护自己,好吗?”沈嘉麟执意要沈鸢当面答应他。
沈鸢慢慢点头,攥紧了手心。她手臂上,拜人所赐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而沈嘉麟的额角颧骨等突出地方,也都结了大片红褐色的痂。
她眼神里有不忍心,有气愤。在被收押的时候,沈嘉麟被廖飞打成那样。今日下午,沈嘉麟居然还能含笑,向廖飞点头打照面。
安抚好了沈鸢的情绪,沈嘉麟去了门外,和傅翊周寒暄。
“我当初果然没看错你。”沈嘉麟笑着说,依稀闻到傅翊周衣衫上飘来的酒气。
难怪以往,他从外归家,沈鸢总能清楚知道他去了哪。原来这么明显。
傅翊周抿唇浅笑,没做回应。
沈嘉麟眯了眯眼,但脸上的笑意没变,“傅大人实乃逸群之才,以往……”他还想着跟傅翊周攀点以前的交情,哪知傅翊周直接打断他的话。
“我来是因为沈老先生先前与我有几面之缘,故而特意来上一柱香。”傅翊周话顿了顿,“不过,也仅此而已。”
沈嘉麟嘴微张,仍然点着头,对着他行拱手之礼,“祝傅大人以后的仕途顺风顺水。”
“多谢。”傅翊周说完就走,肖泽也连忙道了别,跟他一同离开了。
望着两人的背影,沈嘉麟侧头说了句话,像是对着沈鸢说的。
“以前看不出来,这小子比宁殊还无情。”
纵使宁殊与他有分歧,但宁殊看在沈鸢的面子上,对他也算尊敬。这个傅翊周竟然翻脸不认人,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沈廉的棺材翌日就下葬了,葬在西城外的松山上,由棺材铺的人运送。兄妹两自此告别,明日便是沈嘉麟启程去山西的日子。
沈鸢跟沈嘉麟说,每七日,她便来这给爹烧纸钱。
向西城外一路走来,行人鱼龙混杂,沈嘉麟担心沈鸢安危,说要不就算了,但沈鸢执意要将所有礼节尽到,他也就不劝了。
从沈廉葬礼到下葬,沈鸢离开月华楼也只两日,当晚从后门回来,便看见颜曦坐在水井边洗衣裳。
比水井口大两倍的木盆里,装着小山似的衣裳。
沈鸢不语,静静走到颜曦身边,撩起裙摆蹲下,和颜曦一起洗。
颜曦弯腰低头,没看见来人,直到水盆里多了一双手,她才诧异抬头,眼神里由麻木多出了点喜悦。
但很快颜曦意识到,沈鸢刚办完父亲的葬礼,她不能这么笑,于是又抿着嘴,怯怯地说:“你还好吗?”
沈鸢咧开嘴角,但余光一瞥,看见了颜曦手背骨节,还有小臂上的红伤。
院子外,除了月光,就是屋檐下的两盏灯笼,其实看人并不清楚,但深浅不一的皮肤却在柔和的光照下格外明显。
沈鸢记得两天前,她刚离开时,颜曦的手臂上还没有这么多伤。而这些伤显然不会是颜曦自己弄上去的。
“你想回家吗?”沈鸢问颜曦。
颜曦迟疑了会,随后说:“不想。”
沈鸢闻言抬眼望她,颜曦对上她视线又低下了头。
“没有家了,爹娘都走了,其他兄弟姐妹也都各自找出路去了。”颜曦说。
“我听伺候柳若璇的丫头说了,只是新人来的这段日子会被这样罚,过段时间就好了,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颜曦的手在水盆中,握住了沈鸢的,“你别怕,她们房里要是叫人,我一定冲在前头,不会让你去的。”
皎洁的月光下,沈鸢喉咙哽咽得说不上话。
洗完衣裳回房后,关上门,沈鸢借着门外廊檐上的灯,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灯火葳蕤,火光后一双亮眸显现,吓得沈鸢倒吸一口气。
四方桌的两边,两人静默地看着对方,良久,还是傅翊周先开口。
“还以为你又要把你的巴掌招呼过来。”他轻笑道。
沈鸢冷笑,照他的身手,她根本近不到他身。她打他,他脸上看不到情绪,也不还手,只能说明一个原因,就是他心中有愧。
“你知道吗,我现在活着,除了能感受到恨,其他时候就像一具行尸。”沈鸢语气沉静。
傅翊周长睫敛下,“我能理解。”
沈鸢不领情,嗤笑一声,“你理解什么?你有亲人吗?”
傅翊周下颌绷紧,不搭她的岔,将手上的玉瓷推到她跟前,“是治烫伤的药膏,效果很好。”
沈鸢瞥了眼桌上的白圆罐子,拿起刚要往门边摔,但是想到颜曦的伤口,遂又放下了手。
傅翊周看到她情绪上的转变,好像又变得冷静了下来,他拎着茶壶,倒了两杯水,送了一杯到她手边,“这阵子成熟了不少。”
沈鸢全身戒备,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你别得意,别想着跟了夏长荫,以后就能高枕无忧。”
“物极必反,他不会猖狂多久的。”
傅翊周嘴角漾起弧度,视线向下,看着她手臂露出的烫伤。以前就算是被油星子烫到一点都委屈得不行,现在那么一大块红疮,愣是一声也不吭。
“我帮你抹药。”
沈鸢当即抬起手,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不用你管。”
用她自己受的伤来威胁他。诚然,很多事情都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唯独不想看她受到伤害。
“沈鸢,我不想看到你受伤。”他声音低沉,语气也没一开始的轻松。
沈鸢笑得更加不屑,她晃着脸,“那你想看到我死吗?”
傅翊周目光一怔,就见她笑得很扭曲,泛白的嘴唇开阖,“那就立刻马上滚,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她说。
他走后,沈鸢当晚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握着匕首,反复刺在他的身体上。沈鸢从惊恐中醒来,一脑门子的汗。
平日里月华楼的来人不少,都不是寻常之辈,多是外地来京述职,或是不当值的人前来。
沈鸢和颜曦先是受着柳若璇的人指使,后来又去前楼厅里,因擅长琴棋书画,沈鸢被留了下来,陪权贵饮酒作乐。
美人在侧,他们一开始笑逐颜开,但问及出身,脸色纷纷微变,又找了个由头打发沈鸢出去。
沈鸢出门后,沉了口气。要是将才进来就问她,还能免了她坐在那谈了半炷香的琴。
小时候沈鸢最讨厌的就是学琴,听琴倒是惬意,但是亲自弹起来,却得下不少苦工,手指屡屡被磨破。
她本想去找颜曦,结果迎面撞上小厮,小厮说又有人请她过去。沈鸢敛起面上的疲惫,跟着小厮前去。
厅里,桌上东西摆得整整齐齐,看样子来人也是才到不久。
小厮在沈鸢身后关上门,沈鸢已换上熟稔的笑容,走到廖飞身边,替他倒茶。
茶水送到廖飞眼前,廖飞接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碰到了她的手背,她笑容一怔,当即收回手。
廖飞眼带笑意,抬眼望她,“沈小姐倒是能屈能伸。”
方才他进来时,站在楼下,望着她在二楼公开露天的台上弹了许久的琴。昔日贵女,沦落到伺候人的地步。
沈鸢笑了笑,“小女子又不是不识时务,倘若还像以往那样使性子,又有谁会在意。”
廖飞抿了口茶水,评价道:“但还是太过腼腆,有些东西不要了,你会比别人更枪手。”
什么东西不要了?比如说不要脸?沈鸢暗眸垂下,心里的鄙夷却是一点也倾泻不出去。
“我话直说了,以你的带罪之身,哪也去不了,也没人敢接你这烫手山芋。跟了我,就不用再像现在一样,当个比奴婢还下贱的人。”廖飞眼风朝下,看着沈鸢绞在一起的手指。
从这些人的嘴里说出什么话来,沈鸢现在一点也不惊奇。别人轻贱她,但她自己不能轻贱自己。
房内一阵沉默,正当廖飞以为,沈鸢是不是脸皮薄又要哭了时,她开了口。
“妾身蒲柳之姿,身若浮萍,跟了大人自然是顶好的,但唯一的亲人正在贬往边关的路上,仇人又得势逍遥,我虽有了去处,但心中却悲哀万分。”
沈鸢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却又隐忍着,与他对视的眼眸,像只受伤的兔子,也确实惹人怜爱。
廖飞伸手够过沈鸢手腕,把她拉近自己,“你想我去替你报仇?”他语调上扬,但语气就像讲平常话那样。
她只说了个大概,他就总结出答案。沈鸢垂眼看着他,他鼻尖抵着自己手背轻嗅,她咬着牙才忍住没把自己手抽走。
“当然不是,报仇哪是这么容易的。”她说。
“你也知道不容易?”廖飞掀起眼皮望她,“那你是想着我帮你作甚么?”
三两句话说完,沈鸢就清楚,不能跟这个人兜圈子,她也就干脆直说:“傅翊周是负责看管我爹的,我爹突然死了,肯定跟他脱不了干系。”
听沈鸢提起了傅翊周,廖飞嘴角冷下。他平时与夏长荫的往来,全靠夏长荫的护卫凌风,如今凌风成了傅翊周和夏长荫之间的线人。
以前夏长荫只用他,现在有了新人,就将他踹在一边。
沈廉死前,他接到了凌风的消息,夏长荫交代他,将人在狱里弄死。这种事,他干的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只不过看管沈廉的,是傅翊周。
那日下午,他去关押沈廉的牢房时,傅翊周正好不在。将长钉钉入沈廉的耳朵,他驾轻就熟。
这种方法,极难见血,人不会那么快死,但也绝活不成。哪想到后来述职时,傅翊周对夏长荫说,沈廉是他结果的。
到底是自己还是傅翊周杀的人,其实他也不大清楚。所以沈廉葬礼那日,夏长荫宴席邀请了傅翊周,没有他,他才将傅翊周杀沈廉的事,告诉了沈鸢。
四舍五入,其实他也没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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