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荷月,天气愈发闷热。
廊下神色慌乱的小厮急急地往里头张望,攥紧手心,咬着牙心一横预备强闯,可下一瞬就被冷着脸的婆子居高临下地呵斥回去。
“女公子正在作画,任何人,不许入内!”
“可、可是……”
他到底只是个小厮,只能长叹一口气,站在外头干着急。
庭内,漉漉的澄水帛被滚烫的风倏然烘干,被雕成假山模样的寒冰也溶成了一滩温水,侍女手中的长柄扇未有一刻停歇,可那日头透过篷顶层层叠叠的蜀锦,仍让斜倚在竹床上的女郎难受得很。
额上的薄汗尚有侍女紧盯着,时刻用清凉的帕子为她拭去,衣下的却不行了,鲛纱再是轻薄,黏腻在皮肉上的滋味也是难熬,女郎眸中的柔情似水,已在这一炷香的功夫里蒸干了,凌厉的目光盯得那画师提笔的手都颤了颤。
画师匆匆赶完最后几笔,滚进眼睫的汗珠子也没工夫顾及,一撂下笔杆,便躬身行礼,“辛苦崔女公子,日头毒辣,女公子可去歇息了。”
“你的动作倒是比去岁快些,莫不是潦草动笔,敷衍我?”崔竹喧施施然地站起身,语气淡然,却压得画师的腰板又往下低了一寸。
“岂敢?”画师的语气愈发恭敬,“请女公子小憩片刻,待画稿一完,便呈于女公子过目。”
崔竹喧随意点了点头,没兴致在这烫得灼人皮肉的地方继续待下去,在曲柄伞的荫蔽下回了含凉院。有水车源源不断地运着凉水浇灌屋檐,加之石床玉枕,又有四名侍女在房中四角用扇将冰盆里漫溢的寒气扇到各处,食了半盏冰酪,这才觉得舒畅了许多。
无需开口,只肖阖上眼,自有识趣的丫鬟寻来上次未读完的话本子语调婉转地念下去,偏好不过片刻,便叫那些情情爱爱的故事倒尽了胃口,冷嘲一声:“闻君生两意,故去觅死生,怎不先断了那情郎的死生?”
她蹙眉摆手,丫鬟又换回了她最常听的《奇女子书》,还是永宁侯的事迹听着叫人舒心,人生一世,爱恨不抵价,唯利禄是真。
她自幼与琅琊蓝氏定亲,为的就是维持世家尊荣。
她堂堂虞阳崔氏,自然当一辈子都是世家贵女,若为个草寇折了身价,岂不是要成为整个大邺的笑话?
传记念至尾页,那画师才再度登门,拘谨地立在入口处,由两位侍女缓缓将画轴展开。
无穷碧叶,映日荷花,却有一女子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笔触之细腻,画工之精妙,任谁来都得赞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那画师却悄悄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心地开口:“驽笔拙工,勉强绘出女公子十之一二的容色,万望女公子海涵。”
“蓝公子去年夏日时作得一首芙蓉诗,才惊四座,今日将这幅芙蓉美人图送去,他定然心生欢喜。”贴身婢女金缕被这画迷得挪不开眼,连连夸赞着,崔竹喧却仍是神情恹恹。
“写什么不好,非要写长在池子里的荷花,搅得我在烈日底下晒了许久。”
虽那时有蜀锦铺的凉棚,冰块、却扇一样不少,可毕竟幕天席地,哪有她这花了几千两银子,特意叫能工巧匠比着前朝含凉殿建造出的含凉院舒服,说到底,还是那人不懂事,若写个月季、芍药,直接将花整盆端进来画,她何需受这份苦?
“画得尚可,下去领赏吧。”
画师顿时松了一口气,欢天喜地地迈步出去,剩余的侍女小心地将画轴卷起,金缕问道:“女公子,那现在就差人将画送到琅琊去?”
崔竹喧颔首的动作一顿,忽而凝眉,“今日已是六月二十了,琅琊那头的画呢?还没送到?”
“许是路上耽搁了?”
“自琅琊到虞阳,骑快马需一个半月,走水路乘船仅要一月,他蓝青溪二月的生辰,便是派来送画的人马被山匪劫了两遭,再遣人来,也该到了!”崔竹喧面色不虞,连带着瞧那画轴都都不顺眼起来,“我崔氏同他蓝氏同为世家大族,十月便是婚期,他竟敢如此怠慢于我?莫不是欺我崔氏无人?”
崔竹喧当即甩袖而出,引得一众婢女提裙追去,“叔父呢?将他请来正厅,蓝氏这般无礼,我们岂能善罢甘休?”
长廊行至过半,迎面撞上来个小厮,观其要去的方向,也是正厅,却在望见她的刹那慌了神,崔竹喧沉声问:“出何事了?”
小厮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开口:“蓝氏那个、瞎、瞎了。”
“蓝青溪?”
小厮苦着一张脸点头,“蓝氏在琅琊便寻名医不得,就开始往各郡请医,咱们郡那个祖上效力于清宁县主的女医蔡玟玉也去了,这才探到的消息。”
崔竹喧神色更冷了一分,转道往西苑去,一脚将门踹开。
她自七岁那年同蓝青溪订亲,逢节旦日便要与那头交换贺礼,天长日久的,那些个金玉摆件、古玩字画多得数不胜数,索性专门腾了个院子放着。两地相隔甚远,未免成亲时认不出对方,每岁的生辰都要请画师作画一幅送过去,那头也同样要送过来。
只是今年的久久未至,壁上从左往右数过去便只有十幅。
画中人总穿着一身青色袍衫,墨发用白玉簪束起,或于亭中赏雪,或于院内读书,眉眼间尽是温和的笑意,怎么瞧都是一副上佳的皮相。
因而,崔竹喧向来是很满意这个未婚夫婿的,家世、容貌都与自己堪匹配,这么多年又从未有过恶名,偏生现在——她提笔蘸墨,走到最新的那幅画前,将画上郎君的双眸涂去,画卷顿时黯然。
她嗤笑一声,墨笔摔在地上。
“把信物和庚帖送回去,我要退婚!”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屈就自己,与一个瞎子成亲,受人耻笑!
“啊?”金缕惊呼一声,忙捂住自己不懂事的嘴,试探着劝阻,“这么大的事,要不要先跟老爷商议一下?”
“商议?叔父还能摁头让我嫁给一个瞎子不成?”
*
原是当值时间,可崔竹喧差人来叫,崔和豫安敢不归?顶着午间的烈日气喘吁吁地往家赶,在路过那静得出奇的长廊时,便知今日不好收场了,迈入门槛,见着被撕了满地的画像,心头一跳,脚步都变得清浅起来。
只在心底暗暗祈祷,既然朝画像发过火了,就不要再拿他出气了吧?
“这是谁这么不长眼,惹了我家簌簌不高兴啊?”他踮着脚尖,小心地避让过那些碎纸,眼神瞟过,是蓝氏惯用的凝光纸,脑子里顿时有了思路,“是不是蓝氏那小子做错事了?他送的生辰礼不合你心意?”
“我要退婚。”
许是先前发泄过一通了,崔竹喧的态度平缓地下达通知,全然不顾崔和豫同姗姗来迟的崔淮卿惊得目瞪口呆,崔和豫默了许久,才讷讷地出声:“这、这不好吧?毕竟是你爹娘订下的婚事,他又素有才名,偶尔做得不够体贴,也、也不行!我让淮卿上门去训斥他一番,你看如何?”
“自然要上门去讨个说法,”她眉心紧蹙,提到此事就忍不住气血上涌,“蓝青溪成了个瞎子,蓝氏那边竟然还试图隐瞒,秘而不宣,他自去年十月便称病不出,想来是那时便出了事,竟生生诓骗了我九个月?他们莫不是想一直瞒下去,把我绑死在那个废人身上!”
崔和豫斟酌着开口:“瞎了?可还能治好?”
崔竹喧立时一个眼刀剜过去,“治好了便能保证不复发吗?他们今日敢瞒我,明日就敢欺我,后日便能辱我,没准儿哪日就会对我下杀手,如何能嫁?”
“婚我已经退了,信物和庚帖皆已送还,此事不必再议。”她转而看向崔淮卿,“堂兄,你要去蓝氏为我讨个公道来!”
后者讪笑着点头,把腰间的折扇展开轻轻地为她扇风,“是是是,我把那些杂事都推了,明日就带人过去,叫他们知道,我们簌簌不是好欺负的。那个姓蓝的,我再亲自打他一顿,好不好?”
“不好!”崔竹喧不满地望过来,“要让他过来登门谢罪!”
“呃,这个,他不是瞎了嘛,不良于行,”崔淮卿面色发苦,“不然罚他再写几卷自省书?”
“他是瞎了,又不是死了,走不了路就叫人背过来,下不了床就让人抬过来,不把我崔氏放在眼里,我又何必顾及他蓝氏的体面?”
崔淮卿咬着牙,挣扎了片刻,没来得及点头,手里的扇子便叫女郎抽了过去,带着怒气砸回来,“你不帮我?”
“没有!绝对没有!你是我唯一的好妹妹,我不帮你帮谁?”他竖起三根手指,一幅对天发誓的态度,“我那是在想,这厮太过可恨,我打他的时候要先用左手还是先用右手。”
崔竹喧狐疑地扫过来,对上他分外诚恳的表情,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坐到位置上,浅饮了一口茶水。
站着的二人面面相觑,总算是松了口气,腾出空来擦了擦额上的急汗,却猛然听得她开始下一项议程。
“我要相看些青年才俊。”
“也好,也好,等天气好些,我办个赏秋宴,届时好生挑挑。”
“不,从明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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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脑落魄将军X野心勃勃女屠户】
楚四娘侥幸被贵人赎身,得了一笔安家银,嫁了个踏实的屠户,成了镇上人人都称道的恩爱夫妻。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枕边人,日夜筹谋,要卖了她还债。
她先一步下狠手,却侥幸得了重来的机会。
是以,她想换一种活法,为报一恩,奔赴千里,孤身劫囚。
素日里只在说书人口中的波澜壮阔,原来只要拿起刀,她也可以。
杀一人,得自由,杀十人,偿深恩。
杀百人,为流寇,杀千人,享侠名。
若杀万人,可觅封侯。
不需家世、身份、贞洁、容貌,只要握紧手中兵刃,女子一样能在这世上昂首挺胸地活着。
——
三年前的秋,蔺师仪尚有陛下携百官亲迎,而今,只一“通敌叛国”罪名,流放千里。
可他在囚车里,却望见一个姑娘,大言不惭,说要劫囚。
蔺师仪只觉好笑,劝她早些离开。
但那日,她破门而入,行同鬼魅,手中的刀刃还往下淌着血,他却只看得到她艳丽的裙摆。
大约烧糊涂了吧,该匆忙逃命时候,他满却脑子都在想:她可真漂亮……
后来,姑娘赶车载客,他下厨做饭。
姑娘宰猪贩肉,他抄书换钱。
姑娘落草为寇,他后头递刀。
姑娘新婚大喜,他堂前宴客——等等,新郎不是他?
蔺师仪恨得牙痒痒,彻底不要世家公子的仪态了。
“楚火落,我可以当你名义上的兄长,见不得光的面首,忠心辅佐的幕僚,只要你想,我可以用任何身份陪着你。”
“可是你不能,当着我的面,把那些野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往家里抬……”
注:男C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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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婚事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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