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借机获得片刻喘息的索罗总算恢复了些许神志。
但他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默默在心里祈祷克利斯丁把各种可怕的手段放在处理槐今这个替死鬼上,最好忘了他精神失控下的逾矩。
直到刚才头颅顶着子弹,悬挂于死神的镰刀下,脆弱的脖颈仿佛被一双无形的索命手扼住,连呼吸都成了奢望,他才切实体会到活着的可贵。
在这个时代,活下去很难。
星火区倒是讲究平等和人权,一直以来所有物资全凭那位身先士卒的领头羊带队伍采集。
可发达的科技,先进的医疗,根据外来环境勘测不断更新迭代的机械武器和人工智能……
这些他们都一无所有。
仅靠少数人拼上性命换来的资源甚至难以维持模拟生态系统正常运行。
所以哪怕众人深知基因改造的风险,也要打破头颅争抢着少有的名额。
哪怕深知逐日区三等公民活得连牲畜都不如,也不愿留在原地等死。
什么尊严、平等、意志、自由的,都是狗屁!
对于真正身处绝望中的人们来讲,哪怕如蝼蚁一样苟且偷生也至少是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然而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槐今却没有畏惧姿态,反而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毫不在意道:
“我记得基因检验并没有对肢体的硬性要求,您的意思是我需要换右臂重新检验一次?”
明面上,她还在与克利斯丁对视着谈论检验时候用左臂还是右臂的问题,可心思早随着余光转移至远处浓雾与猩红交织融合的混沌中。
层层堆叠的乌云仿佛一团膨胀的囊泡,青筋般的闪电将其劈成不规整的巨块,就好像一张张失去五官的假面,诡异,瘆人,触目惊心。
“该来了。”槐今以极轻的声音自语。
前奏已经积淀得足够充沛,接下来就是到达临界点后肆意疯狂的爆发,而一切所发生的时间又正好和她接到的卫星预报时间相差无几。
这场极灾下的暴风雨该来了。
她坠入这座位面以来第一个至关重要的机遇也该来了。
“什么?”克利斯丁不解地蹙眉。
他有些诧异地盯着槐今。
饶是作为逐日区的执法者,他却捉摸不透眼前这人。
明明从来源到态度再到心境,甚至言行举止都像个无解之谜,可偏偏得到那位大人的赏识。
甚至说是继科研所那个疯子后,第二位获得规则临界点徘徊的优待。
“没什么。”
槐今摇摇头,平静地接着之前的话。
“我是说,换条胳膊重新检验一遍不是问题,但您比我清楚,那道围墙的防卫系统对通行令起始时间把控十分严格,哪怕只晚一分钟,端脑扫描都无法通过。”
克里斯丁沉默不语,手里的枪又近了一分。
而槐今此时却视若无睹地抬起头,离开发丝的遮挡,镶嵌在苍白脸庞上,那双清冷的灰黑色瞳孔笑意淡漠:
“要是这张通行令逾期作废了,以您的权限恐怕无法解决问题,那么我还得返回云端,请元首大人重新批一次,到时候他问起来……”
槐今顿了顿,“您应该也不希望见到这种结果发生吧?”
她理智得有些反常,完全没有被枪指着脑袋时该有的恐慌,反倒有种问题当前,两方对手坐在持平位置,闲聊与谈判对半掺的意味在。
克利斯丁冷笑:“你在威胁我?”
“您多想了。”
槐今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泛着寒光的枪口,手指探进外套口袋,掏出一块做工精致的银灰色金属通讯器,握在掌心朝克利斯丁晃了晃示意。
电子光屏上正赫然显现着鲜明的红色数字——19。
代表着通行令生效的倒计时。
她面不改色地直对克利斯丁褐色的瞳孔,目光幽幽道:“我只是觉得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您堂堂黑旗军军长因为这点小事找我一个闲人的麻烦,挺无聊的。”
还未等她最后一个字落下,克利斯丁的眼神忽然发狠,扣在扳机上的食指猛地用力,只听“砰”的一声枪响!
剧烈摩擦下,火光四起的子弹以人眼无法捕捉之急速从枪管螺旋着飞出,恰好与高塔尖直指的云层中骤然出现的一道粗硕惊雷重叠!
震耳欲聋,引得众人一阵心悸,堪堪向后退去。
瘆人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压抑的死寂凝结在空中。
趋利避害的心态驱使,众人心里的第一反应大多是:这女的作死作成了没关系,别牵连到他们就行。
可当他们缓过神才发觉,本应倒地身亡的人竟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
那么枪子打中的是谁?
索罗突然感觉未呼出的半口气被粘稠的腥甜堵在嗓子眼里,剧烈的疼痛如食人蚁般蚕食着他的意识,强烈的窒息感沿着血管蔓延全身。
他的身子颤了颤,僵硬地垂下头,只看见左胸口处那被击穿的狰狞血洞和映入眼帘的大片猩红。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索罗的双眼如铜铃般瞪得老大,上面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猩红血丝,突出的眼球中尽是扭曲,绝望,以及不可置信。
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整个口腔却全被粘腻猩红的液体充斥,只能在剧烈的抽搐中发出窒息般的“嗬嗬”声,任由生命飞速流逝。
只不到五秒,就彻底僵冷地倒在血泊中。
克利斯丁放下硝烟未散的手枪,侧过头朝后方一排同样穿着黑旗军装束,笔直伫立在高塔外围等待命令的下属吩咐:“处理干净。”
“是,军长大人。”
距离最近的两名黑旗军应声,从列队中迈着机械般齐整的步伐走出。
前面的一名弯下腰,面无表情地提起尸体衣服的后领,将那具可怜的尸体如牲畜般沿着狭长的通行道拖行。
另一名则从腰间卸下一个不算大的晶蓝色机械瓶,压住上面的红色按钮,淡蓝的雾气瞬间从喷口处涌出。
沙粒般细小的白色晶体随着雾化剂落下,与地面那串斑驳血迹接触的刹那,粘腻的猩红瞬间变成自来水般清澈透明,缓缓渗入地表缝隙中。
洗去的不只是鲜红的血迹,更是触犯律法之人在这个世上留下的一切痕迹,死者不是死亡,而是被彻底抹杀。
不论是克利斯丁还是他手下其他任何一名黑旗军,动作都娴熟到像重复过成百上千次相同的事情,饶是对死亡司空见惯的槐今都难免怔了怔。
她去过不少废土位面,虽然末世境况中人性扭曲变质是不可避免的常态,但她也是头一次面对,人类根据地内培养出来一支比机械更不像人的庞大军队,作为维持城内秩序的执法者。
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槐今并不清楚。
她注视着那张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孔被拖行远去,微微蹙起眉,有些许叹息,却没几分动容。
毕竟如果她没判断错,那个男人在什么都没搞清楚的情况下也幻想过借她做替死鬼来为自己捡回一条命。
估计直到意识消散殆尽他都无法理解,明明枪口对准的是她,可最后死的人怎么偏偏成了自己。
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槐今思索片刻,最终归结于价值的区别。
在这个对大多数人而言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的时代,也同样有人高高在上地伫立在顶层的落地窗前,于高雅而深邃的钢琴曲韵律中轻轻摇晃着高脚杯中的红酒,俯视众生。
“极灾将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变成了一片群狼环伺的野原,中央适城是隔绝猛虎与恶狼的保护墙,也是圈禁人类的巨型羊圈。”
“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早就丧失了地表主人的身份,为了生存下去,如同待宰的羔羊般屈居于羊圈中。”
“但我们之所以区别于牲畜,便是拥有改造自身以适应环境的能动性。”
“进化论告诉我们,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逐日区占人口比例近四成的一等公民,必须在他们最适配的岗位上各司其职,才能让科技发展效益达到最优化。”
“至于那些二、三等公民,作为无法适应时代的旧人类,淘汰乃大势所趋。”
“牺牲落后群体以让全人类重新成为脚下土地的主人,便是《新人类政策》存在的意义。”
德尔罗伊,逐日区高高在上的元首大人,自诩为羊圈唯一的主人。
在他,以及他麾下最得力的执法者克利斯丁眼里,唯有带上逐日者徽章的各界翘楚才配拥有真正的人权。
至于那些二、三等公民,则全部是饲养在城内随时待宰的羔羊。
在中央适城外,他们是畸兽的食物,类人体的养料。
在中央适城内,他们同样是基因筛选下被淘汰,压迫的对象。
为了维持绝对严苛的秩序,处决几只不听话的羔羊杀鸡儆猴无足轻重。
可任凭他再不满,对她这个名义上羊圈主人看中的来客都无法真正扣动扳机,因为那是违背规则的。
即使是“黑色天秤”,也要遵循的规则。
这就是末世,弱肉强食,层层剥削,没有价值的人命贱如草芥。
这就是末世,类人体吃人,畸兽吃人,连人都吃人。
槐今没有多言,只是轻轻闭了下眼睛,将那幅惨烈的画面连同杂乱的思绪一起从脑海中移出,然后侧过身与克利斯丁擦肩而过,步入那条被洗刷的血迹尚未完全干涸的通行道内。
做客人也有做客人的规则,那就是少掺和主人家的闲事。
这点道理她还是清楚。
黑色战地靴随着槐今不紧不慢的步履与地面接触,发出规律而有节奏的轻响。队伍里有的人按耐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朝那身影瞥去。
便见槐今迎风而行,半挽着的丸子头已经散乱了七八分,脱离皮筋束缚的发丝顺着鬓角两侧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苍白到看不出几分血色的面颊。
宽阔的外套在风的阻力下,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她的骨骼,使本就纤瘦的身形显得更为羸弱。
可那碧波静潭般云淡风轻的灰黑色瞳眸和端正直挺的脊梁,却昭示着病态并不是她的代名词,理智与清醒才是。
克利斯丁没再理会槐今,指节在冰冷的机械设备上不重不轻地敲了两声,示意着检验继续。
众人战战兢兢地回过神,整个广场再次陷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见的死寂。
适才目睹索罗惨死,他们生怕哪个无意之举触碰到眼前这位煞神的霉头,更怕心神扰乱影响到基因检验结果。
见克利斯丁并没有离去的意思,槐今那列的顺位,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偏瘦,长相略显文气的年轻女性,咬了咬牙,只得迈着灌铅般沉重的步伐硬着头皮上前,扶住颤抖的右臂伸入机械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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