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域的天一直是灰色的。时而有细小的雪花飘落，从不会猛烈，却也从不许天放晴。雪落在地上，薄薄积上一层，又在不觉间融化消失。残缺破烂的废弃金属也被薄雪覆着，凌乱堆满了城外的荒野，高高低低，绵绵延延，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些废弃金属，都是从天空中坠落下来的太空垃圾。这片地区大概是有特殊的磁场，从城市东侧，直到几公里外的一大片区域，都被这些从天而降的垃圾所占据。很多是飞船战舰的破碎残骸，也有损坏的仪器，剥离开的火箭废件，或是富含金属元素的天体碎块。坠落无法阻止，也根本清理不净，城中的人们早已无奈接受了与这片垃圾场共存。穷人们偶尔会来这里挑挑拣拣，找一些能用的东西带回去，而大多数人则忌讳着这里的阴郁与不祥，从不涉足这片垃圾场半步。
毕竟战舰破碎，意味着战争的失败；而战争失败，就意味着死亡。
不过连星完全不在意这些。
垃圾堆旁，年轻的男孩子伸着脖子，越过半块舱门，向对面望了望。
连星是这片垃圾场的常客了，就连肩上的麻布口袋，都渍透了这里的泥锈味。面前的舱门挂在一根支棱出来的钢梁上，而前方几米远的地方，一块舱体残骸就歪倒在那里。这块残骸之前没见到过，八成是这两天刚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垃圾，连星一乐，拎起他的旧麻袋，急忙快赶了几步，跑到了舱体旁边。
这块舱体应该属于一架比较简易的小型飞船，铁皮地板连着一张座椅，还有一小块带按钮的操控台，看起来显然是驾驶舱的一部分。附近没见到驾驶员的尸体，不知道是不是在解体过程中被甩去了其他地方。连星望望四周，便没再管太多，将袋子丢在地上，三下两下便爬进了残骸里面。
座椅连星不需要，操控台剩下的部分很少，里面乱七八糟的线路暴露在外，但线路上却没连着什么能用的好东西。
连星从残骸上跳下地面，有点泄气。
今天一直没有太好的收获，麻布口袋瘪瘪的，就没装几样东西进去。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连星望望天，只得从地上拎起口袋，背在一边肩膀上，准备回城。
而刚转过身，不经意间，那半块舱门后的一个黑盒子却吸引住了连星的目光。
那貌似是一个太空通讯器，大约半米宽窄，形状四四方方，好像是曾在书上见过的样式。连星走过去，捧起通讯器上下查看。不出意外，这通讯器也已经因为坠落的冲击七零八落，只有前面板尚还完好，底壳和后半部分已经不知所踪了。
但翻看着这小半个通讯器，连星的眼睛却一下子放了光。他忙打开麻袋想将它放进去，好像又有点不放心，想了想，将里面的一个摇摇欲坠的小元件小心拆了出来，宝宝贝贝地塞进衣服内兜，随后一把将通讯器塞进口袋，兴冲冲地向城中的方向跑去。
***
天半黑不黑，一路昏昏暗暗，直到踏上城里的水泥路，四周才算有了些灯光。连星满心念着自己找到的好宝贝，急着赶着向家的方向跑，而刚拐进巷子，却不防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一个不稳便扑倒在了地上。
“妈妈，这个哥哥摔倒了。”
前方不远处有小孩子的声音传来。连星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抬起头，正好对上小孩的妈妈偷瞥他的视线。对方见连星看她，生硬地转开目光，手上将孩子紧拽在身后，绕过连星，贴着墙边，脚步匆匆地走了过去。
连星见过这个阿姨，她也住在这片贫民区。连星也知道她为什么躲着自己，因为这片贫民区的人们都认为，连星的爸爸是个疯子。
毕竟爸爸曾经最常对邻居们说的话，就是他的宇宙飞船，很快就能飞上太空了。
连饭都吃不饱的无业游民，怎么可能造出宇宙飞船来，所有人都觉得连星的爸爸脑子搭错了线。就连连星也承认，爸爸好像确实是不太正常——无论别人怎么嘲笑，怎么无视，他都会一遍遍神经质地重复这些话，并且完全不顾及他们父子因为他的古怪行为，早已被视作了异类。
但凡脑筋正常一点，都不太会这样子吧。连星想。
不过连星不怨爸爸。他知道飞向宇宙是爸爸毕生的梦想，而他那神经质的话，也并不是在说谎。
——他家后院那艘尚未完成的小飞船，已经很是像模像样了。
如果爸爸还在世，或许要不了多久，他的梦想就真的能够实现了。
连星这样相信着。
飞向宇宙，这梦想那么伟大，那么浪漫。
相比之下，周围邻居们怎么看待他们，根本不重要。
连星整了整衣服，背起地上的麻袋，回头看了一眼那母子俩快步远去的身影，又继续向家的方向走去。
***
“我回来了。”
连星走进家门，携着星点雪花，和一股阴湿的寒气。
家里静悄悄的，窗外灰蓝的暮色无声地飘浮在这间狭小又拥挤的房间中。即便是爸爸还在世时，也没人会回应他这声“我回来了”，连星倒也习惯了，随口说了一句，便放下麻袋，径直走向桌上一台微微发亮的小鱼缸。
鱼缸里只有一条金鱼，红色的，个头很小，算上尾巴，大概也只有一根小拇指那么长。发现连星走近，小金鱼便迅速游了过来，扭动着身体着急想要食物。连星从旁边小碗里捏了一点干面包屑，从投食口撒了进去，小金鱼嘴巴张张合合着，吃得很是欢快。
“小冬，今天过得怎么样？”
连星凑近玻璃缸壁，脸上映着鱼缸中的淡淡白光。小金鱼不会回答他，只有鱼缸的净化系统响着低低的嗡鸣。连星安静看了一会儿，直到看着小金鱼吃完鱼食，满足地游开，方才坐到一边工作台前，按亮了台灯。
工作台上也摆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就和连星在垃圾场发现的那个太空通讯器十分相似。这是连星根据图书馆里的一本通讯器制造教程，再加上在垃圾场捡到的零件，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以前爸爸在后院鼓捣他的飞船，连星就在屋里鼓捣他的通讯器，然而爸爸的大工程没有完工，连星的小工程也不太顺利——他的通讯器一直缺少一个合适的信号天线，用来与太空中的信号基站对接。
不过现在，这个关键的小部件已经在他的衣服内兜里了。
希望这次能成功。
连星按捺着期待的心情，在衣服里三掏两掏，将捡到的信号天线小心取出来，仔细连接在了通讯器内部两根光秃的电线上，然后将外壳扣好，沉下心神，按开了通讯器的开关。
滋！滋滋滋！
有声音！
连星顿时一喜。有声音，就说明天线起了作用，不管连接到了哪里，他的通讯器至少是能接收到信号了。他兴奋地一攥拳，又忙去扭动旋钮调节频段，扭一格，听一听，又扭一格，再听一听，忽然就在不知哪个频段上，听到了一句断断续续的通讯：
“前方300公里处发现敌军……滋……请……滋……下达指示！”
“哈！！”
连星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在狭窄的房间中挥着手臂开心地跳来跳去。
“前方300公里发现敌军！他们发现敌军啦！”
“敌军就在前方300公里！大家冲啊！！”
并不知道是哪方的敌军，更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通讯，但这并不妨碍连星从头到脚都快乐。他的通讯器终于成功了，他和那令爸爸无比向往的宇宙，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的联系。尽管没能坐上宇宙飞船，也还不能亲眼看看宇宙的模样，但通讯器那端来自宇宙的声音，却让连星觉得自己仿佛就站在这片灰域的云端之上，仰头便是浩瀚的深空，伸手便能触到漫天的星斗。
太酷了，好厉害！
连星独自兴奋了好半天，方才稍稍冷静下来一些。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一屁股坐回工作台前，将小鱼缸挪近了些，又把一个铁皮人偶摆在手边，随后清了清嗓，按下发送信号的按钮，微低下头对准通讯器上的收音口，模仿刚才通讯里的沉稳语气说道：
“这里是灰域3号部队队长连星，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一句话发送出去，连星将接收通道全部打开，等待或许有人能够回应他的消息。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道通讯进入了他的频道。
“求助！这里是……滋……坐标398,67,807……！……舰队遭遇敌袭，损失惨……滋……请求支援！！”
“支、支援……”
连星呆了呆。有回复当然是好的，可支援当然也是支援不了的。自己随便瞎说的身份被对方当做救命稻草，这事可就不太好了。连星咽咽口水，正想着要怎么回复对方，这时又有一道通讯被接收了进来。
“这里是阿尔法星第五守备队STAF-1179号战舰！请告知当前准确日期！收到请回答！”
或许是传输距离的缘故，这道通讯比之前的听起来清晰很多。支援做不到，告知年月日还是没问题的，连星连忙凑近通讯器，大声答道：
“现在是星历3877年，5月18日！星历3877年，5月18日！”
连星的通讯顺利发送了出去，但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对方的回音。
也不知道帮助到他们了没有。
连星想着，仍保持通讯器接收通道开启，起身走到房间角落里的小电炉旁，烧上水，煮了一点豆子汤，又撕了一片干面包，权当是今天的晚饭。通讯器陆续又收到了几条消息，有的是寻找基地降落，有的是请求物资补给，但连星搅着锅里的豆子汤，心里虚虚的，没有再去做出什么回应。
自己不过是个贫民区的小孩，手里的物资就只有一点从救济处领到的豆子和面包……
早知道，还是不说自己是什么队长的好。
豆子汤煮好，连星嚼着干面包，混着汤汤水水胡乱咽下肚。通讯器刚才集中收了几条消息，但在那条请求物资补给的通讯之后，就一直都没有通讯再进来。连星吃完饭，坐回工作台旁，又调整了半天频段，还是没有什么效果。
不知道是频段没有调好，还是天线出问题了。
天色不早了，连星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于是他便打算先关掉通讯器，等到明天再仔细研究。而就在他手指刚刚触到开关的时候，突然一声清晰的你好从通讯器中传出来，冷不丁吓了连星一个激灵。
“你好，请问是灰域3号部队队长连星吗？”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语气不似刚才那些求援消息一般严肃，相反，倒竟是透着几分闲适。连星忙定下心神，凑近收音器，有点紧张地回答道：
“我、我是连星，请问你是谁？”
“你好连星。”
对方顿了一下，再开口，话音中似乎多了些难以察觉的笑意。
“我是克拉特堡星第三太空基地防卫队队长，卫巡。”
一篇小短文，圆作者的一个小脑洞，希望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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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请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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