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贵州的夏夜,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湿润气息。沈疏攸和一个容貌极美的女孩并肩躺在草垛中央,仰望那片澄澈到近乎虚幻的星空。
“沈老师,你说星星会不会是去世的人变的?”女孩望着星空,眼睛明亮如星子。
沈疏攸笑了笑:“那你觉得,哪一颗是你妈妈?”
她指向最亮的星星:“那肯定是我妈,它就像我妈的眼睛一样亮。”
沈疏攸侧过头看她,眼中漾着淡淡的惬意。他正要说什么,却倏然听见一声如同玻璃震碎的脆响,刹那间,他们所处的场景四分五裂。
笑声戛然而止,山风中只剩下他急促的喘息。画面猛地切换,沈疏攸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山头上。而刚刚还笑着同他说话的女孩,此时正背对着他,站在悬崖边缘。
沈疏攸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他想喊她离开那里,却浑身僵硬,只能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女孩的身影在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她缓缓回过头来看他,眼中是一种他读不懂的绝望。
沈疏攸急得眼眶发红,可无论他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在逐渐崩溃的意识中,看着她纵身跃下。
“不要!”
束缚突然松开,沈疏攸扑向崖边,却为时已晚。黑暗中,女孩儿的身影不断坠落,最终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吞没。他万念俱灰,心跳几乎停止。
可下一刻,女孩却突然从崖底升起,昔日那张艳丽无双的脸已被碾烂一半,一颗眼珠垂在嘴边,面容狰狞可怖。她缓缓向沈疏攸飘来,声音如同刮过耳骨的冷风般没有温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沈老师……我死得好惨啊……”
沈疏攸吓得无法思考,慌乱地想要后退,脚下的山路却开始崩塌。女孩的脸越来越近,扭曲的五官如同深井般要将他吞没。
“纪月慈!”
沈疏攸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间布满冷汗。他被卧室的黑暗温柔包裹,一时间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过了许久,受惊的瞳孔才逐渐适应了夜色,恢复清明。
他坐起身靠在床头上,伸手按亮旁边的小台灯。窗外的风轻轻拂动窗帘,外面仍是一片沉寂的漆黑。黑夜本是冷的,但在这一刻,他竟从这黑暗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沈疏攸起身倒了一杯热水,回到床上倚靠着床头。他一手握着水杯,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滑动手机屏幕。脸被杯中升腾的热气和手机光线温柔包裹,朦胧而安静。
他看似在浏览手机,心神却早已飘远。沈疏攸怔怔地望向卧室的某一处,恍惚出神。
已经多久没有梦到她了?他记不清。自从当年他开始接受心理辅导,在医生的帮助下逐渐克服心魔走出愧疚的阴影之后,纪月慈就很少再闯入他的梦境。
可时隔这么多年,她又一次出现了。
沈疏攸心里明白,是因为今天那个来旁听他课的年轻人。那个叫南铮的年轻人的笑容,在他脑海中迟迟不散。恍惚间,竟渐渐与记忆中那个女孩的笑颜重合,最终,女孩清澈明亮的笑容取代了南铮,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那份熟悉的愧疚与酸涩,再一次在他心里悄然蔓延。如果纪月慈还活着,如今也该快三十岁了,早已结婚生子。
想到这里,沈疏攸蓦地眼圈泛红。
沈疏攸有些慌乱地抬手,擦去眼角的泪痕,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任何与纪月慈有关的事情。那段日子远不止失眠那么简单,更像是一段行尸走肉生不如死的时光,他再也不愿重新经历。
他拉开床头抽屉取出一瓶药,拧开瓶盖倒出一粒,就着大口清水咽了下去。将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欠了欠身,重新钻回柔软清凉的夏毯中,侧身躺下。
无意间,他滑动手机打开微信,一眼注意到一个沉寂已久,名为“大明会典”的明史交流沙龙群,竟被顶了上来,显示有几十条未读消息。沈疏攸原本黯淡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光亮,生出几分兴趣。
他从小热爱历史,学生时代对历史的痴迷有增无减,尤其钟情于中国古代史,而对明史更是情有独钟。在别人为学业疲惫为工作挣扎之时,沈疏攸却一路顺遂,始终行走在自己热爱的道路上。他加入了不少历史交流群,“大明会典”便是其中之一。
这个群门槛很高,申请者需具备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独到的见解,还得通过私人交流与问题应答,经审核员批准方能入群。
沈疏攸是在新冠疫情期间加入该群的,恰逢特殊时期,线下沙龙一直未能举办。疫情过后,群主家中似乎又突发变故,迟迟未归,这个群也就逐渐沉寂下去。没想到如今突然再度活跃,沈疏攸点开群聊的瞬间,心中不由一动:难道终于要举办沙龙了吗?
刚一打开群聊,果然如沈疏攸所料,一条群公告便弹了出来:
“各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久等了!本群群主现已正式回归,之后群里也将逐渐恢复往日热闹,敬请期待。我们将陆续推出系列沙龙活动,共分六期举办。第一期主题为:‘无为而治’还是‘承前启后’?重评隆庆新政与高拱、张居正的权力交替。
活动暂定于本周六在海澜图书馆四楼会议室举行,具体时间将在群内另行通知。感兴趣参加的朋友请在群中回复‘1’报名,无需私信,以便管理员统计人数。报名截止时间为明天中午12点。
期待与各位同好再聚,畅谈尽兴。”
沈疏攸转悲为喜,压在心头的那片阴霾仿佛被一阵清风吹散。尽管已是凌晨四点,他仍毫不犹豫地在群里回复了一个“1”。药效不知是否已经发挥,但他只觉得此刻比刚才更加清醒。
他百无聊赖地向上滑动屏幕,想看看还有哪些同好报名参加,发现列表中竟有不少熟人。比如那位和他同为校友却晚他几年进入澜大教授历史的老师。大家果然都在同一个学术圈子里。他继续向上翻动,却在看到一个头像的瞬间愣住了。
那是今天刚加上微信的那个年轻人的头像?
沈疏攸凝神细看,生怕自己看花了眼。他点开那个头像,屏幕上跳转的,正是下午他们互加好友的页面。他没有认错,这个在他早已入睡休息之后,晚上十点多还在群里回复“1”的报名者,正是南铮。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群里?沈疏攸感到难以置信。并非他心存偏见,只是这个群的入群门槛一向很高。南铮如今只是一名古籍修复所的学徒,别说要通过管理员颇具深度的提问考核,光是目前的职业身份,按理说就早已在审核时被拒之门外了。
沈疏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静默地思索着。他几乎产生了直接去问南铮的冲动,但转念一想,又担心这样的询问会让对方误以为自己看不起他。于是压下心头的疑问,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南铮的朋友圈,对方设置的是三天可见。最近三天里,南铮只发了两条内容。一条是前天发布的,照片显然是在古籍修复所里拍的。大案台上摊着一本正在修复的旧籍,南铮身穿白大褂,头戴防尘帽,衬得皮肤愈发白皙。他对着镜头比了个耶,笑得阳光灿烂,眼睛弯成两道弧,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另一条是今晚刚发的,内容只有一句话:“长得好看讲得也好”,配了一张照片。沈疏攸看着照片中的人有些眼熟,点开大图才确认,那不就是正在讲课的自己吗?他顿时感到一丝羞赧,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直接,有什么感受都毫不掩饰地发出来。反观自己的朋友圈,早就被工作内容占据,除了专业相关几乎什么都不剩。
沈疏攸打了个哈欠,窗外天色已隐约发亮,倦意终于袭来。他翻过身,面朝天花板闭上眼睛。就在即将入睡之际,他忽然想起下课后南铮来找他的情景。
当南铮神秘地说要给他看样东西时,沈疏攸被对方的神情勾起了兴趣,颇为好奇道:“是什么东西?”
南铮将背包转到身前,熟练地解开层层保护,取出一个用仿古纸和无酸囊匣精心包裹的物件。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两人之间的讲台上,一边解开系带一边解释:“这是我师傅正在主持修复的一部明刻残本,由我协助进行纸张处理和字迹巩固。这部书的来历比较特殊,是一位匿名收藏家寄存在我们所里的。上面有几处关键的字迹因年代久远,磨损严重,我们尝试了多种方法,始终难以辨认。”
当最后一层衬纸被轻轻掀开,一部纸色古雅版式疏朗的古籍残卷呈现在眼前。沈疏攸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不自觉地向前倾身,连呼吸都放轻了。
“沈老师可以戴上这个翻阅。”南铮从包里取出一双棉质白手套递过去。
沈疏攸接过手套,一边戴一边道谢。他指尖轻悬在书页上方,小心翼翼地翻动了几页,沉吟道:“这应该是万历初年的杭州刻本。看这字体和纸张,特征很典型。”
南铮点头,指向一页下方几处严重晕染模糊的字迹:“沈老师好眼力。我们正好卡在这几个字上,连多光谱成像的效果都不理想。久仰您在明史方面的造诣,今天特地来碰碰运气,希望能得到您的指点。”
“不敢当,只是略知一二。”沈疏攸俯身细看,眉头微蹙,全神贯注。片刻后,他神色稍霁,语气肯定地说道:“这里应是‘癸未,漕舟阻于吕梁’。这与《明实录》中的一段记载完全吻合。我大胆推测,若这部残本经修复得以证实,很可能就是学界寻找多年,被认为早已亡佚的《漕河纪事纂》的一部分。”
说到此处,沈疏攸一向沉静的声音里透出几分难以抑制的兴奋:“这不仅是在修复一本书,更是在拼合一段失落的历史。”说罢,他就通过微信把这几个模糊的字发给了南铮。
“沈老师,您真是学识渊博!”南铮振奋地说道,“只是稍作浏览,就辨认出了这些文字!”
沈疏攸笑了笑:“不过是术业有专攻罢了,这方面的书读得多,自然熟悉一些。”
南铮依序将古籍仔细收回包中,随后诚挚地邀请道:“沈老师,您帮了我们修复所这么大忙,今晚我想请您吃个饭,以示感谢。”
沈疏攸笑着摇摇头,已将笔记本电脑抱在怀中,朝门外走去:“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沈老师再见!”南铮连忙道别。
沈疏攸未曾察觉的是,在他转身之后,南铮脸上的笑意顷刻收敛,目光变得深沉而冷静,静静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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