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剑南

裘见青的老脸被扇得偏向另一边,开始长老年斑的右脸上浮现清晰的红指痕。

他侧过脸,仰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个他几乎从未放在眼里的女儿。

“你……你竟敢打我?”

裘见青的脸涨得通红,他双目圆睁,胸膛起伏得更加厉害,双手扶床似乎想把身体撑起来,却无能为力,弄得满头大汗。

他看到她站了起来,那般高挑,窗外透进的光束打在她右半张脸上,神色冷淡,凤眼幽黑。

俯视的人,换了。

“父王说了那么多,该我说了。”

“收回旁落的兵权很简单吗?裘氏掌握剑南军几十年,您把它给弄丢了,我不杀孟长卓,如今的剑南军还能姓裘吗?裘奕不杀是他无能,不是他不想。”

“父王您说我赶尽杀绝、残忍不仁,淳夷人与剑南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您倒是心肠慈悲,他们可从不讲究仁德,数年来您取得了那么多次胜利,次次都是小打小闹,把淳夷军队的胆子养得越来越大,我不一次打服,等着失地屠城、百姓充俘、公主和亲的事情再度重演吗?”

“最后,”裘惜时停顿了下,凤眼微微发颤,“在战场上当着数万将士的面杀妻,口中说着大义不得不为,心中却是痛快,因为你是故意为之!我阿娘究竟为什么会被挟持,你最清楚!最可笑的是,你最终还是灰溜溜地战败,甚至把腿脚都摔断,笑死人了!这就是报应!”

她一刻不停地说着,裘见青根本没有接话的空隙。

“你与我阿娘是圣旨赐婚,你改变不了皇帝却迁怒于她,又与谭侧妃婚前通奸生下私生子,裘奕私生子的出身是你一手造成,与我阿娘何干?你最应该感谢的是我阿娘啊,不是她让我习武,就凭裘奕那个临阵脱逃的懦夫,剑南王府百年基业都将毁于一旦!”

“你……你竟敢打我……”

裘见青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重复着同一句话。

“父王应该知道,您说的都是我不爱听的话,何必呢?”

“你……你……不孝逆女!自古以来只有父亲打女儿……”

他的话当即被打断。

“父王该知道自己现在是仰谁鼻息,王府如今是我掌家,你的衣食、侍从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她端起药碗,举在裘见青老脸上方,“若是说的蠢话惹我不高兴了,弑父一事我也不是做不得。”

药碗倾斜,温热的汤汁砸在他的鼻唇之间,不识时务的男人反射性地闭上了眼,却觉鼻腔间陡然充满刺鼻的药汁,他张大嘴巴仰头去接药汁,不想鼻间再进汤水,然药汁流入喉咙,他猛地弹起头颅,止不住地一边耸动鼻子一边猛烈咳起来。

“父王,你现在这个样子好像狗啊,丧家之犬,像不像。”

被刺激出泪水的男人只在朦胧泪眼间瞥见逆女唇边的轻笑,尖锐的唇角像他从前刺伤她一样朝他刺来。

自尊心在一巴掌和一碗药汤中淋漓倾尽,淅淅沥沥,被狗舔得润进地下,再也无法回到碗里。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喃喃重复着:“逆女……逆女……”

“这是我最后一次愿意跟你好好说话了,以后要么沉默地活着,要么张着嘴巴死去,病得连路都没法走的瘫子,病情加重撒手人寰,并不稀奇。”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你怎么没有在战俘营死掉!不、不……你这个祸害……我该在你及笄后马上就把你嫁出去……”

说起嫁人这回事,裘见青早早就给她定下婚约,定的是洛阳的长信侯府,一个没落的勋贵世家,如今已无实权。

当初也是为了让皇帝安心才定的这门婚约。

裘惜时本该在16岁之前出嫁,但五六年都过去了,洛阳的长信侯府早早写信过来拿走了婚约信物,那位郎君似乎订了新的婚事,但不知有无成婚。

16岁之前没有出嫁,反而因为葬母被敌营俘虏。

“你还敢提啊,贱人。”

轻飘飘的一声“贱人”,裘见青彻底恍惚。

“你……你说什么?”

“在说你啊,贱人,在本帅离开剑南前,一直吃馊饭吧。”

久居上位的人在风光时永远无法想象当他沦为下位者,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若他在跌下塔尖时没有意识到身份的转变,站上高塔的人自然会予他警醒。

七日不过须臾,在一切都准备妥当后,一个天朗气清的晨时,一万剑南骑军在澜州城门东侧整装待发。

裘惜时正在城门口和澜州来送行的百姓们寒暄。

“张娘子难道还担心我在洛阳吃不到鲜椒肉饼不成?”英姿飒爽的女郎依旧着银甲,只是多了一条飞扬猎猎的鲜红披风。

她手里捧着一大包散发着肉香的鲜椒肉饼,尖尖的嘴角微微勾起,柔润到像十四五岁的时候。

“悯娘那丫头嫁去了洛阳,做了官夫人,兴许忘了这门从我这学来的手艺,养尊处优不再进厨房了也说不准,大帅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澜州,肉饼又放不得,真想让您天天都能吃到。”

张娘子眼眶不由得酸涩起来,她口中唤作“悯娘”的女子是她的学徒,数年未见,又是一年别离日,心中自然伤感。

她的子女都在战乱中丧生,如今只能惦念还活着的人。

裘惜时拍了拍张娘子满是茧子的手,好笑道:“我知道娘子想念悯娘,待我到洛阳,一定督促她常常写信,好解娘子思念之情。”

与张娘子的交谈并不多,前来送行的百姓们几乎要堵住城门口,声音繁杂。

“大帅!这是我家种的朝天椒,洛阳没有,您带走吧!”

“大帅!这是我家做的鲜花饼,采的是最鲜嫩的花瓣,您带点和将士们路上吃吧!”

……

来的澜州百姓们基本人手一包裹,裘惜时无奈地高声说:“仗打完没多久,家家户户都还要吃饭,大家这么多心意我都收到了,将士们还在等着,真的得走了,来日再会!”

老百姓们极为热情,哪怕容瑛在旁再三推拒,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塞了几包裹。

其中就有挤在最前面的送朝天椒和鲜花饼的人们。

或许是她们十分自信,毕竟都踩在了喜好点上。

“大帅真受澜州百姓们爱戴。”景黎弯着唇,目光看向某人马上香味四溢的大份油纸包。

一万骑军已经启程,两人都骑着大马,并排而行,马蹄碾碎了泥土里的秋花。

裘惜时心领神会地掏出一只有些泛油的小份油纸包:“公主可要尝尝澜州手艺的肉饼?”

景黎毫不客气地接过,目光一直停留在油纸包上:“就等你说这句话呢。”

轻轻一咬,剁得碎碎的猪肉和辛辣的碎碎朝天椒融合而成的滋味在口中润荡,随着一同爆炸开的肉汁一同滑入喉咙。

早晨其实吃不下太多东西,但景黎很快就把成人巴掌大的肉饼吃完,亮亮的眼睛又瞅着大份油纸包的方向。

此举令裘惜时目瞪口呆,看着优雅纤细的公主吞吃肉饼,有种看小鸡仔犁田的夸张。

有些僵硬地再拿出一只鲜椒肉饼,她结结巴巴道:“看、看不出公主还挺能吃辣。”

“我喜食口味偏重的肉类,此饼之味正好。大帅又是为什么爱吃呢?只是因为辣吗?”

剑南山野的秋色润入瞳孔,满面清风,她目视前方,眸光浅笑:“幼年时爱吃,只是因为香辣;少年时爱吃,因为幼年爱吃;如今爱吃,吃的都是某一时刻的回忆了。”

钟爱数年的食物,往往承载着生活的记忆,越平淡越怀念,越激烈也越怀念。

景黎的嘴角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意。

“公主有没有听说过我在淳夷战俘营的事?”

“哦?可是以一人之力怒杀百人直逼淳夷主帅、挟主帅而令众兵之事?”景黎感兴趣地侧过头来。

裘惜时的目光变得悠远,她摇摇头,声音像是润在空中的雨丝:“在这之前,有个人从怀里掏出一只鲜椒肉饼递给我,已经冷了、硬了,却依旧很好吃。”

“她是谁?”

“是个种过地、扛过沙包、背过尸体、很会做菜的澜州娘子。

她叫黄悯娘。

我已经四年没有见过她了。

护送公主回到洛阳,我就能又见见她了。

公主身体还未大好,再骑一会儿马就回马车中吧,风越来越大了。”

……

月余日子倏尔而过,明日便到洛阳。

裘惜时派人寻了近处的一家驿馆,与几位女将女兵一同入住,护卫景黎的安全。

剩下的剑南骑兵于不远处扎营,以备危急。

是夜,皓月当空,盈盈月辉倾洒在驿馆的一处院中,像洒满了秋霜。

裘惜时睡不着,正在院中练刀。

夜晚的风比清晨的风更大更冷,尤其是离了剑南来了北边的京畿,晚露深重,寒气幽幽。

宁静的夜色笼罩,空中只有长刀与空中之气相触的破空声。

渐渐地,她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飞速跑动脚尖点地的声音。

还有一伙人追赶的叫喊声。

突然,一道黑影窜进了驿馆中。

练刀的人收刀,也迎着黑影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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