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府内外,白幡如雪,哀乐低回,沉甸甸的悲伤仿佛凝固了空气。七日停灵,颜老太爷的棺椁肃然置于灵堂正中,黑漆的棺木在缭绕的香烟与素白烛火中更显沉重。前来吊唁的朝臣故旧络绎不绝,三跪九叩,奠酒焚香,低沉的呜咽与压抑的哭泣在府邸的每一个角落弥漫。
颜清徽作为长孙,一身缟素,身姿挺直地主持着繁琐的葬礼仪程,引领着浩荡的出殡队伍。引魂幡猎猎,纸扎的车马仆役在风中飘摇,十六名壮丁肩扛覆盖锦绣棺罩的灵柩,孝子贤孙手持哭丧棒,哭声震天,纸钱如雪片般抛洒一路,直至家族墓地。祀土神,暖穴,棺木入土,覆土起坟,立碑铭志……每一步古礼都庄严肃穆,每一步都像重锤砸在颜清徽的心上。
祖父走了。那个在幼时教他识字,在少年时为他启蒙经史,在他困惑时指点迷津,以一身风骨与渊博学识为他树立人生标杆的老人,永远地躺进了冰冷的黄土之下。巨大的空虚和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颜清徽淹没。
他强撑着完成所有仪式,脸色苍白如纸,眼底是化不开的青黑与疲惫。只有在无人注视的角落,他才允许自己背过身去,让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洇湿素白的孝服。祖父不仅是血脉至亲,更是他精神世界的支柱与明灯。这盏灯,熄灭了。
喧嚣终于散尽,深夜的颜府归于死寂。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无声地洒在祖父生前最爱的书房里。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墨香、旧书卷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祖父的温和气息。颜清徽如同游魂,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他不敢点灯,任由月光勾勒着书房内熟悉的轮廓。
那把祖父常坐的紫檀木圈椅,扶手冰凉坚硬。他轻轻抚摸着靠背,仿佛还能感受到老人倚靠时的温度。案头,那方祖父摩挲得温润的端砚,那支他惯用的狼毫笔,依旧静静地躺在笔搁上,仿佛主人只是小憩片刻,随时会回来提笔挥毫。书架上,典籍整齐排列,墙上悬挂的字画墨迹宛然……这里的一切都曾那么生动地承载着祖父的精神世界,是他学问与人格的鲜活见证。
可如今,物是人非。这些熟悉的物件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刺穿着颜清徽的心,徒增感伤。祖父慈祥的笑容,睿智的话语,谆谆的教诲,犹在眼前耳畔,却又遥不可及。天人永隔的冰冷现实,第一次如此残酷地横亘在他面前。
巨大的悲恸与蚀骨的孤独感,将他拖入了对生命本质的迷茫深渊。“人到底因何而存在?”他倚着冰冷的书架,望着窗外的孤月,无声地诘问,“这短暂的一生,汲汲营营,追求功名、学问、理想,最终却难逃一抔黄土,意义何在?”
死亡,不仅仅是□□的消亡,它更意味着那个给予他无尽智慧、温暖与力量的人,他再也见不到了**。这份失去带来的空洞,是如此巨大而冰冷。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书架上一册祖父批注过的《春秋》,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跃入眼帘。那些墨迹仿佛带着祖父的温度,瞬间击中了颜清徽麻木的心。一个念头如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寒夜中悄然点亮:“好在……祖父的思想,他留下的这些文字,他阐述的道理,他对家国天下的忧思与洞见……这些象征着他精神存在的东西,还活着。”它们镌刻在泛黄的书页间,流淌在他的血脉记忆里,或许,终将铭刻于未来的史册之中。
这份苦涩的慰藉,如同月光般微弱,却足以让他破碎的心稍稍凝聚。同时,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也随之压下——作为史官,作为祖父精神的继承者,他必须守护、传承这份无价的遗产,让祖父的“存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接着是映月带着忧虑的低唤:“公子,夜深了……您节哀顺变。老太爷在天有灵,必不愿见您如此伤怀。”她的声音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颜清徽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隔着门扉,声音低沉沙哑,却竭力维持着一贯的平稳:“我没事,映月。你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需要这独处的空间,来消化这锥心刺骨的悲伤,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于存在与消亡的沉重命题。
然而,命运并未给他喘息之机。祖父的葬礼余音未消,朝堂之上便掀起了惊涛骇浪。国公——这位位极人臣的本国最高勋贵,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泰山封禅乃帝王彰显功业、沟通天地的至高仪典,竟生出了妄念。他不顾礼法森严,执意要效仿古之圣王,登泰山行封禅大礼!
消息传来,时任礼部尚书的颜父颜恪,如遭雷击。封禅乃天子专属之礼,象征着君权神授,沟通天地鬼神,岂是人臣所能觊觎?此举无异于公然挑战皇权,僭越至极!一旦成行,必招致天子震怒,引来灭顶之灾,甚至可能祸及整个国家!
颜恪心急如焚,在朝堂之上,不顾国公震怒的目光,毅然出列,跪伏于地,言辞恳切而激烈,引经据典,力陈其非:“陛下!泰山封禅,乃天子之礼!昔秦皇扫**,汉武拓疆域,皆一统寰宇、功盖千秋之帝皇,方敢行此大礼,以告天地!国公虽功勋卓著,位极人臣,然名分所限,此乃大逆不道之举!僭越之罪,天理难容!恐招致天谴人怨,祸延社稷,臣万死不敢不言!恳请国公收回成命!”
颜恪的谏言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国公的脸色瞬间铁青,眼中怒火翻腾。他自恃功高,又值颜老太爷新丧,颜家声势稍减,更兼对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与“天命”渴望至极,哪里听得进这等逆耳忠言?他非但不纳谏,反而认为颜恪是在当众羞辱于他,藐视他的权威!两人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矛盾迅速激化,国公对颜恪的怨恨达到了顶点。
最终,国公一意孤行。他竟真的置满朝非议与颜恪的死谏于不顾,只带了一名贴身宦官,轻车简从,秘密地踏上了前往泰山的道路。他要亲自去“沟通天地”,祈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开。远在秦国为质的赢昭,很快也得知了此事。他敏锐的政治嗅觉立刻意识到,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一个国公,竟敢僭行天子封禅之礼?这是**裸的叛逆!是对周天子权威最严重的挑衅!赢昭心中冷笑,立刻修书,将此事详细禀报给周天子。他深知,天子虽然权威日衰,对这等公然僭越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虽然天子未必会亲自动兵讨伐,但必然会降下雷霆之怒,给予严惩。而这,就给了秦国一个绝佳的、名正言顺的出兵干预甚至吞并此国的借口!
然而,想到出兵的目标是颜清徽所在的国家,想到战火一起,生灵涂炭,颜家必首当其冲,赢昭心中又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矛盾。那个在太学桃树下舞剑、在质子府为他煮粥、与他畅谈济世理想的清俊身影……可旋即,帝王心术的冷酷迅速压倒了这丝温情。机会稍纵即逝,为了他的宏图霸业,有些代价,必须付出。
就在国公僭越泰山、颜恪忧愤交加之际,颜清徽因祖父守孝期满,已被朝廷重新启用,外放为郎中,正在外地处理公务。噩耗再次传来:父亲颜恪,因国公僭越一事忧愤难平,加之连日操劳与祖父去世的打击,竟一病不起,且病势汹汹!
颜清徽闻讯,如五雷轰顶,抛下一切公务,星夜兼程赶回郢都。当他风尘仆仆冲入父亲卧房时,看到的已是弥留之际的景象。颜恪躺在病榻上,面色灰败,气息奄奄,见到儿子,浑浊的眼中才迸发出最后一点光亮。
“徽……徽儿……”颜恪的声音微弱如游丝,颤抖着伸出手。颜清徽扑跪在床前,紧紧握住父亲枯槁冰冷的手,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颜恪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枕边摸出一物,塞进颜清徽手中。那是一块断裂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圆润的竹片,上面刻着模糊的、古老的文字——这正是象征颜家世代史官传承的信物,据说其源头可追溯至上古史官。
“拿好……我颜氏……世代为史……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颜恪的眼神死死盯着儿子,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托付,“传承……不可断……你……一定要……把史书写下去……写完……写完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而出,带着沉甸甸的血脉重托。
颜清徽握着那带着父亲体温的破碎竹简,如同握住了一座山岳,重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用力点头,泣不成声:“父亲!孩儿明白!孩儿发誓!必承祖志,续写青史!不负所托!”
听到儿子的誓言,颜恪眼中最后的光芒渐渐散去,紧握着儿子的手也缓缓松开,最终无力地垂落。他走了,带着对僭越者的愤怒,对家国前途的忧虑,以及对儿子能否扛起史官重任的深深牵挂。
阴暗的房间里,只剩下颜清徽一个人跪在冰冷的床榻前。父亲静静地躺着,仿佛只是沉睡。他跪着,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巨大的悲痛和接连失去至亲的打击,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和窒息。房间里死寂得可怕,只有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长明闻讯匆匆赶来探望。看到好友失魂落魄、形如槁木的模样,他心中也满是酸楚。他笨拙地上前安慰:“清徽,节哀……伯父他……唉,谁能想到国公他竟如此……还有老太爷……这接二连三的……你也别太……”
“僭越……传承……”谢长明无意中触碰到的关键词,却像利刃般精准地刺中了颜清徽最痛楚的神经。国公的妄为导致父亲忧愤而亡!父亲临终那沉重的嘱托!祖父的遗志!所有的悲伤、愤怒、压力、茫然……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堤坝。
“呕——”颜清徽猛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酸楚和苦涩。他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挥手示意谢长明离开,声音嘶哑破碎:“……出去……求你……先出去……”
谢长明被他的反应吓住了,手足无措,只能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只剩下颜清徽一人。他伏在地上,身体因剧烈的干呕和无法宣泄的悲痛而剧烈颤抖。短短数月,祖父、父亲,接连离世。家门巨变,国事堪忧,千斤重担骤然压于一身。他才刚刚开始的人生,仿佛瞬间被推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寒冬。
就在颜清徽沉浸在双重丧亲之痛、身心俱疲之际,一道来自宫中的旨意,更显得突兀而冰冷——皇帝以“皇陵修缮,需才识之士监工”为由,下令将程怀瑾、谢长明等数名与颜清徽交好的年轻官员,全部调离郢都,远派去督修皇陵。
这看似平常的调动,在颜家接连遭逢巨变、人丁凋零的敏感时刻,其深意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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