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小丫头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她任由乳娘抱着跪在祖父书房院落的青石板地上。
“门缝里飘出的烟丝死死缠住我的发梢。”
纪未晞如是说。
“抱进来。”祖父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从前那个精神矍铄、永远笑呵呵的老人第一次露出那样憎恨又怜爱的神情。
小姑娘趴在乳娘怀里吓坏了,听见这话,不仅没有终于见到亲人的安稳,反而打从心底里升起一种陌生的恐惧。
于是乳娘唠叨了一路的“见到老爷要哭,要招老爷心疼”最终也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她悄悄从乳娘的肩头悬在半空的视野里,瞥见满堂叔伯骤然间绷直如猛兽的脊背。
“囡囡以后跟着我读书,该教她的我都会教给她,如果最终纪家命该如此,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紫檀案上挂着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那么刺目,纪未晞陡然间生出一种勇气。
她抚摸着书页间斑驳的茶渍,听见自己脆生生的童音在书房的梁柱间回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父亲!”三叔突然拍案而起,“您老糊涂了!女子岂能诵《千字文》?”
斗彩茶盏在青砖上四分五裂,瓷片擦过纪未晞的额角,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可是没有人在意。
祖父的烟杆重重敲在书桌上,震得那些陈年旧书连同着那些陈年旧梦一起簌簌落灰:“从今日起,囡囡每日卯时来外书房,谁再有意见就滚出纪家。”
那是纪未晞第一次尝到血的滋味,铁锈味混杂着书房里佛手柑的香气,像命运精心装扮过的陷阱。
然而她的日子过的并不安稳。
有一群嗣子们在一旁虎视眈眈。
毕竟男孩子们能科举,能做官,而纪未晞是个女郎,女郎的出路只能在这庭院之中。
如果她不能服众,终有一天,她会在这场家族斗争中沦为牺牲品。
这是一场盛大的养蛊仪式。而纪未晞,如果不能成为蛊王,就只能成为蛊王的食物。
闻砚知道人间自有一套自己的规则。
生育,既是天道给予人类短暂生命的延续,让他们得以在有限的时间能够最迅速地满足自己的**。
同时也是枷锁,有限的生命里疲于奔命只为了延续血脉,如此便能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甘之如饴。
他们永远受限于时间的束缚,所以掠夺生育资源便成为了终其一生的目标,而天然拥有生育资源的女性自然成为了他们争抢资源的载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生育是对族群的嘉奖,却是对个体的枷锁。
这么看来,天道的确是个很无情的混蛋。
不过这会儿闻砚并不方便吐槽。
她怀着一种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极其悲悯怜爱的心情,温柔地抚了抚纪未晞的头顶。
“抱歉啊,一直以来,你辛苦了。”
闻砚的指尖在触及纪未晞发顶时泛起月华般的光晕,垂落足尖的乌黑发丝无风自动,像浸在星河里的水藻。
纪未晞突然感觉到额角早已痊愈的伤口突然泛起比春雪更清透的凉意。
“一直以来,你辛苦了。”
闻砚望着纪未晞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掺着古寺檐角铜铃般空远悠扬的禅音。
忽然,那些缠绕着纪未晞耳边的那些嗣子们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人沉沉如水的嗓音,如佛语轻喃。
“生育是天道最精妙的骗局。”闻砚抚过她眉间因常年蹙眉形成的细纹,“赐予蜜糖作饵,暗藏砒霜为刃。凡人啊,总爱把枷锁雕成王冠,还嫌硌得不够疼么?”
闻砚决定她不问纪未晞是怎么死的了。
一个十六岁就死在荒郊野岭的未来家主,还能是怎么死的?
用脚指甲盖想想也能知道吧。
纪未晞的故事接近尾声,阿金的针线活也做的差不多了,她仔细地将线头掖进闻砚的头发里,警告闻砚:“别再受伤了,我知道你现在不会死,但还是疼的吧?”
倒是会疼。
就像上次被杨浅的枪扎成刺猬时一样,她脑袋掉了的感受大概也和被砍头的死刑犯感觉差不多。
是疼的,只不过她习惯了,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反正又不会死。
但是闻砚心里清楚,这话她敢想不敢说,说出口必定会被阿三打死。
她再次开展话题大挪移,同阿三挤眉弄眼。
好像每一个汗毛都在问,看,我不问灵也能找到路,我厉害吧?
然而下一秒,不问灵的代价就报应到了闻砚自己身上。
看见脑袋顶上密密麻麻用符咒法术织成的井盖,闻砚惊讶得嘴里能塞进三个鸡蛋。
“你家院子里的井封了?”
走水路没走通的闻砚感觉自己完全是在自讨苦吃。
“额呵呵……”
纪未晞很尴尬:“我死后,估计是有人请了术士来安魂。”
闻砚:放屁!!
你看看这像是安魂的阵法吗?
层层加码像裹粽子似的生怕漏了一点缝儿,这是让魂魄永世不得超生的阵法才是吧!!
可话到嘴边,看见纪未晞扑闪扑闪的眼睛,闻砚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姑娘死的时候年纪不大,死后又心心念念回家,这样伤鬼心的话,人美心善的闻砚大人实在说不出口。
“要不我们从旁边镇子里的水井爬出去?说不准还能去镇上吃个早点再去你家。”
闻砚大人绞尽脑汁觉得自己提了一个精妙绝伦的提议。
既可以避免她拆了这破阵动静太大引来纪家人,到时候小白花知道真相再哭唧唧,又可以好好享受人间风景,品尝一下美食,不虚此行。
小白花没有意见。
小白花只有疑问。
“鬼也可以吃凡人食物吗?”
“能啊,怎么不能?”闻砚大人很得意,挑眉炫耀道:“我给你捏个纸身,只要略施小计,你保持一两个时辰的人形不成问题。”
自从长离把陵光神君的生魂养在她的鬼身里,她的法力居然借着这机会恢复了一二。
相比于当初给云岫做的那个,她的技术精进了不少。
正缺一个试验品。
她还没给谁施展过这个法术呢。
闻砚说干就干,手指上下翻飞一顿倒腾,炫技般扔给纪未晞一个先须全尾的纸身。
纪小白花:“大人好厉害!!”
———
卖早点的老头觉得自己白日见鬼了。
“那姑娘,长得怎么那么像纪家的家主?”
他提着两只布满皱纹的手死命地揉搓双眼,企图把自己脑袋里那点脏东西全部弄出去。
闻砚笑而不语,看来自己的手艺的确很好,捏得纸人都能骗过活人了。
她笑嘻嘻地撑着伞落座,高声道:“店家,请给我和这位姑娘一人一碗馄饨,”说到这里,她好像想到点什么,看向纪未晞,问她:“你吃不吃胡荽?”
纪未晞大概也没想到这个法术了得的女鬼大人还有这样平易近人的一面。
像个知心姐姐一样。
她心中一软,糯糯开口,“我不吃的。”
闻砚了然,想到终于遇到个和自己吃得到一起去的鬼,心里很高兴,开开心心地再次高喊:“店家,两碗都不要放胡荽。”
她挤眉弄眼做出个“臭臭”的姿势,小声吐槽:“为什么有人爱吃胡荽?”
这样活泼灵动,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一家的姊妹。
“两位的馄饨来咯——”
老叟端着木托盘摆上两晚热气腾腾的馄饨。
突然,他浑浊目光被纪未晞发间的银簪吸引,情不自禁道,“这并蒂海棠的样式……”
纪未晞拿调羹的手一顿。
闻砚若有所思,指尖轻叩桌沿,玩笑道:“老汉,您再多看两眼,怕是家里的婆姨要发飙啦。”
老叟闻言猛地回神,布满老年斑的脸皱成包子,拍着脑袋道:“您瞧我这记性,老咯来咯,纪家那位最厌鲜花首饰,怎会大清早来我这小摊子。”
随着老叟的离开,刚准备吃点儿人间烟火的纪未晞感觉自己喉咙像被三寸金莲绣鞋底死死碾住。
她惊慌地摸向嘴唇,指尖触到某种冰凉粘稠的胶体,她的心瞬间凉掉半截。
她知道,自己的纸身被浆糊把嘴封住了。
闻砚绣着鸳鸯戏水的金丝软底的鞋尖正压着那抹月白裙裾,嘴角挂着似笑未笑的戏谑,“当心,这软丝裙可和澄心纸一样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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