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齐六年,三月十九,午时日中,雨止。
雨过天晴,山道潮滑,寻常上山香客举步维艰,多数人选择停在山腰处歇脚,人声交错之际,全然未觉远处的茂密林间有一条狭窄近道。
而此刻,那近道的山上入口处赫然站立着八人。
穿着深色披风将身材掩盖地严实的清秀少女背靠在路边竹编护栏上,完好左手拿着一个堪比脸大的肉饼在忘我啃着,没有五指的右手则藏于袖中,腰间则挂着一袋装满各种食物的大布袋。
她正是昨日被萧禾所救的那位小姑娘,她对萧禾说她叫阿湉,刚满十六。
而阿湉的左侧,是褪下了道袍,换成了一身轻便的鸦青劲装,宽肩窄腰身长挺立,后负长剑抱臂而站,更加显得明俊桀骜的黎显。
他目光不善地掠过中间少女,直接落到了另一侧那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身上。
虽然他自幼便对萧知弈厌恶至极,虽然他同样是个男人。
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有副绝顶的好皮囊,五官精致却不显女相,而是极具攻击性的俊美,宛如凛冽高山上的雪松,且身量颇高,比例优越,放到人堆里简直惹眼得不行。
黎显越看越烦,索性眼不见心为净,将目光投向前方正在和无牵、无闻、无挂、无见四位前来送行的长老们交谈着的年轻女子。
只见萧禾一袭蘆灰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身材线条,墨黑长发随意侧结成辫,松松搭在一侧肩膀上,下颌线条清晰,脖颈修长,肤白似玉。
光阴似箭,催人成熟,却仿佛独对她不起作用,她一入初见时般年轻貌美,且惊艳得不可思议。
望着萧禾的侧脸,黎显喉结滚动,目光愈发深重。
他眼神隐晦,神情控制得分寸极好,除了手指微微颤抖,没人看得出他有何异样。
然而却全然不知,旁边的萧知弈已将一切悉数收入眼中。
阿湉吃完肉饼似还不满足,举着油腻腻的左手,又转头望向左右两侧的少年郎,左看右看,脑袋摇摆不定,片刻后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两位道长哥哥,你们谁可以帮我打开袋子,把桂花糖糕拿出来?”
不知是怕被人发现还是如何,黎显迅速将视线萧禾身上撤离,低头看向那只满是油污的小手,表情立变嫌弃。
像是知道黎显会露出这种模样,萧知弈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好。”
他先是解开了阿湉腰间布袋的系带,拿出用油纸包裹的糕点,然后将手中的一张干净丝帕同递给阿湉。
阿湉接过东西,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而萧知弈唇边挂着浅笑,理所当然地替她解惑道:“先擦擦手吧,要不然那位爱干净的道长哥哥一会不带你下山了。”
“他会飞哦。”
“好的!”
一听见可以飞着下山,阿湉就非常感兴趣,连忙点头将桂花糕塞进怀里后,便用嘴叼着帕子疯狂擦手。
黎显皱起眉头,神色不悦地看向萧知弈,正想开口问他到底什么意思,余光就瞥见萧禾转身走过来。
她目光先是落在阿湉擦手的举动上,而后又平静望向两位表情各异的徒弟,开口下令道:“走吧,马车在山下候着的。”
黎显点点头,不假思索地应道:“是。”
他说罢,却见那萧知弈突然掩面咳嗽了起来,咳得厉害,像是风寒仍旧严重。
萧禾望着他咳得微微透红的脸颊,沉默片刻后道:“下雨路滑,黎显带阿湉。”
如何用轻功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安全下山?
除了抱着,别无他法。
黎显眼睛骤然瞪大,想也不想地就拒绝,“我不要——”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知弈咳嗽歇停,气息不稳得打断道:“师父,既然师兄不愿,那我来带阿湉姑娘吧。”
这下,黎显终于知道萧知弈方才所言的含义了。
原来是早就设好圈套等他跳呢?
他不跳,就是公然违抗师命,而萧知弈则可以借此表现。
可若带了…实在难以忍受。
所以他带与不带,全都在这小子的掌控之间。
而那被当工具的阿湉还将萧知弈的话奉为恩赐,傻傻对她眼中会飞的黎显伸出左手展示着。
“这位道长哥哥,我已经把手擦干净了,不会弄脏你的衣服的,你带带我吧!”
她越是天真无邪,就越是能为黎显的偏见添油加醋。
眼看着萧禾的目光越来越冷冽,黎显将这辈子的忍耐力都用上了,咬牙认命道:“我带。”
萧禾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在萧禾的审视下,和萧知弈的戏谑眼神中,黎显硬着头皮弯下腰,一只手绕过阿湉的背部,一只手绕过她的膝弯,紧接着足尖点地,轻巧踏过栏杆,身影迅速消失在树林之中。
待他离开后,萧知弈伸出手,颇有礼节躬身道:“师父先请——”
萧禾微微偏头,颈间骨骼轻响,往前走了两步却并未动身,而是站定后开了口,意有所指道:“若是将心思都放在正途上,也不至于会落得一个武艺不精的名头。”
被直言戳破把戏,萧知弈却并未惊慌,只是慢悠悠地直起身子,波澜不惊地笑着应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知错了。”
萧禾点到为止,随后亦是轻踏起身,身影眨眼便消失在层层山林间。
而竹台之上仅剩的俊逸少年郎,敛了笑意,眸含冰霜。
…
到了山下,黎显吃一堑长一智,主动做起马夫,行路途中甚至还拉着身体抱恙的萧知弈坐在车前与他一起,顶着烈日,嘘寒问暖。
虽然他关切人时的表情略显不爽,语气略带讥讽。
萧知弈坐在他旁边,一一笑着应下。
这兄友弟恭的一幕,若是让其他三位师兄弟看见,只怕是会瞠目结舌。
黎显东扯西扯,愣是将能想到的话题说了个底朝天,硬生生瞎掰了半个时辰,实在无话可说之际,旁边的萧知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似乎带着怜悯,“辛苦师兄驾车,师弟我身体不适,就先进车内伴着师父了。”
听他这话,黎显彻底装不下去了,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拽住萧知弈的手臂,压低声音威胁道:“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萧知弈轻松掰开他的手,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衣袖,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就算我动了,你又能怎么样?”
紧接着,他就掀开车帘进去了。
徒留怒火中烧的黎显独自驾车。
…
马车行驶出上京,来到秦州地界处时,已是戌时末尾,黄昏即退。
炎炎热气不知何时已消,暴雨携寒风忽至。
雨势太大,黎显不得不中道勒马,入车内与萧禾商谈。
片刻后,他将马车掉头驶入有房屋的村界,然后停在了一家装修陈旧的独栋客栈门口。
这里是秦州郊外的村落,人烟稀少,冷冷清清。
本来在柜台上支着头昏昏欲睡的中年掌柜听见门口声响,立马清醒了过来,连忙唤起旁边一个趴在桌上呼噜震天响的青年,“鱼娃子!鱼娃子!”
“来人了!”
被叫做鱼娃子的店小二睡眼朦胧地抬起头,一句这个鬼天气哪里会有人的反驳还没脱口而出,目光就对上了衣料奢华、通身贵气逼人、一看就是钱多到花不完的豪门公子哥——黎显。
“贵客!”
鱼娃子激动地冲到黎显面前,表情谄媚至极:“欢迎贵客光临小店,贵客您几位啊?吃饭还是住店?”
黎显没有先回答他,只是环顾了一眼四周,像是在确认店内是否还有其他人。
“吃饭。”
“住店。”
两道声音同时出现,鱼娃子满脸疑问地看了一眼黎显,又看了一眼而后进门的萧知弈。
同样衣着华贵,气质脱俗,绝不是等闲之辈。
于是他灵机一动,自以为无比机智地往两人中间这么一站,既不冷落了前者,又没无视后者。
他放在常人中不算矮的个子,硬是被这二人衬托得像小陀螺。
扭着头,一会昂头看左一会抬首看右,态度殷切道:“是小的误会了,原来二位贵客不是一起的——”
“一起的。”
“一起的。”
两人又同时道。
这下可把鱼娃子彻底听傻了,柜台里的掌柜连忙出来打圆场道:“既吃饭又住店是吗?好的,好的,贵客们快快请坐。”
黎显没理掌柜的,只是快步走向站在门口的萧知弈,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骂道:“你有病啊?这破店脏死了,吃个饭等雨停,再驱车去秦州城里住干净点的不行吗?”
萧知弈淡然道:“师父说的,这雨今夜停不了。”
黎显顿时哑口无言,抬眼朝外望去时见萧禾一手撑伞,一手扶着阿恬下马车,当即走出去帮忙。
而萧知弈侧靠在门框旁,安静地打量着客栈内的陈设。
寻常的桌椅,寻常的摆设,寻常的店小二,和寻常的掌柜,并未如黎显所言的那么脏乱,只是有点破旧。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淳朴自然。
除了二楼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
萧知弈平静地从那处移开目光,露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缓步向大堂内正在擦凳子的鱼娃子走去。
“劳驾问问,本店的招牌菜都有哪些?”
鱼娃子哪里能放过这个宰客的大好时机,当即领着萧知弈走到柜台前,“公子,我给您说啊,您别看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其实咱们客栈菜品可多呢!想吃啥都有!”
见那俊逸得不似凡人的公子哥看向墙上那数列繁不胜数的菜名,鱼娃子本以为他定会如以前那些过路客般眼前一亮,毕竟有许多本土菜品可是城里吃不到的。
结果那公子哥非但没有任何想点菜的意思,甚至还摇头叹了口气。
鱼娃子愣住了,“公子,您怎么了?”
只见那公子露出十分苦恼的表情,又叹息道:“你们菜品确实多,只可惜我家姐姐的侍从嘴挑,吃什么都不欢心。”
姐姐?
侍从?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能清晰地传遍大堂,于是正好入了刚进门的萧禾和黎显耳中。
姐姐面无表情,姐姐的侍从面色铁青。
唯有坐在萧禾旁边的阿湉,喝着热茶,眨巴着眼,听得认真。
不知身后有道死亡视线紧随的鱼娃子大手一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同仇敌忾些什么,怒道:“什么?公子你也太善心了吧?还管一个下人吃什么?他不爱吃就别吃了!哪里来的大脸?”
萧知弈笑着点头,“言之有理。”
而在萧禾身边不敢胡乱开口的黎显气得七窍生烟。
去你娘的萧知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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