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戌时末尾,通天塔内院,细雪伴着月光洒落,飘过暗黄枯枝、飘过赤红伞面,落到来人的一袭云白毛氅上,最终化为一体。
李志愣在原地,黎显表情迷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唯独倒在雪地中的绷带少年眸光渐暗,似有所想。
撑伞之人在雪地中缓步前行,无视了前二者,径直往少年走去。
片刻后,她停下脚步,慢慢弯腰,伞面倾斜,将那瘦削身形拢进伞下。
伞面从斜面抬起,露出了一张脸。
她五官精致,白皙似玉,明明眉眼微翘,艳丽似妖,却是朱唇淡粉,唇角自然下落,又缥缈如仙,二者矛盾却不冲突,混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少年动也不动,就这么抬头盯着她,一言不发。
而萧禾的目光却落在雪地上那抹刺眼的红,少顷之后,她徐徐开口,语气淡然,却是冷到极点:“黎显。”
黎显终于回过了神,一贯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傅嫡子竟在此刻生出几分怯懦,双腿不自觉发颤,连带着声线都微微颤抖。
“你…是萧….?”
萧禾抬眸朝他望来,面无波澜道:“你觉得呢?”
女子比男子要显龄,尽管她只大面前这些小孩三岁,但外貌和言行举止却是云泥之别。
就连当今太子与她交谈时也得掂量三分,更别谈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半大孩子了。
黎显以前也被太傅带着拜见过皇帝、太后等各种大人物,却从没见过这等骇人威压,顿感脊背发凉,腿脚一软便跪了下来。
一旁的李志也立马跟着跪下。
黎显吓白了脸,一紧张又咬破了舌头,字音模糊不清,“国史达人,我振的不四故意的!”
萧禾没应他,只是将目光投向李志,语气依旧平淡,“李志,你来说。”
李志畏畏缩缩地僵着身子,不敢对上萧禾的眼睛,也结巴得更加厉害了,好半天才道出一个“国…国师…大人…”
然而李志话音未落,就被一道陌生嗓音打断,“我来说吧。”
李志和黎显同时瞪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萧禾身后——那绷带少年。
黎显眨巴眨巴眼睛,神情无比认真地问道:“泥原来灰说话啊?”
萧禾视线落到少年眼睫毛上挂着的点点血珠,又垂眸落到他冻得青紫的指节,默然片刻后才道:“雪大,进去说吧。”
她松了手站起身来往回走,而那带着她掌心余温的伞柄恰好落到少年肩颈处,给了他一点温热,也替他掩盖了漫天大雪。
黎显和李志老老实实跟在萧禾身后走进屋,却没注意到落在末尾的少年所行之举。
他慢悠悠地爬起来,左手撑伞,右手道袍袖口一抹寒光偏现,刀刃再度消失在袖中的那瞬间,右手掌心涌出了大量鲜血。
他将血流不止的手掌贴在了脸上,绷带再度被血侵染,红得发黑,无比刺眼。
直到做完了这些,他才慢慢迈开步子,撑着伞一瘸一拐地往其他人离开的方向而去。
…
萧太后到达通天塔时,已是亥时人定,夜色正深,雪下得愈发大,可淹没至脚踝处。
通天塔各处入口皆有大内侍卫值守,众人一见太后前来,都同时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请安。
瞧见此刻府门大开,内里灯火通明,俨然是萧禾并没有将事情做绝,而是给了她这个外祖母一个面子,萧太后被寒风吹僵的脸上也带了点笑意。
常嬷嬷扶着她上了台阶,在屋檐下站定后,又代太后问道:“萧国师如今可在塔内?”
这本是正常问话,正常问题,但那些被问的侍卫们又同时愣住。
见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露出这种古怪表情,萧太后微微蹙眉,她身边的常嬷嬷心领神会,当即冷脸呵斥道:“太后问话,你们竟敢如此敷衍以待,是不想要脑袋了吗?”
侍卫们连忙跪地请罪,人声划破天际。
一个领头侍卫开口解释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属下等并非想要敷衍以待,而是国师大人方才出来过一趟,她告诉属下们,您会在哪个时候驾到,身边有几个下人,以及常嬷嬷会开口问她在哪,简直就是……一字不差,所以属下们才被吓傻了脑子,忘了第一时间回答。”
听见这番解释,常嬷嬷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方才看见的那诡异鸟群,下意识往萧太后处看去。
萧太后虽然也有点诧异,但反应没有如常嬷嬷那般明显,只是掩袖轻咳了一声,亲自开口道:“她既知道哀家前来,又为何不来接见?”
领头侍卫脸色又白了几分,艰难接道:“太后娘娘的这句话,国师大人也已算到了,她说她有些杂事急需处理,今夜就让属下来…代替她…回答您所有问题,太后娘娘…您看…”
常嬷嬷脸色铁青,袖中双手慢慢收紧。
萧禾没关门,确实是给了太后面子,但也只是表面功夫罢了!
她气焰滔天,竟是让徒步走来的太后连门都进不去,只能站在这冰天雪地里,耐着性子听一个侍卫言语,这是何等侮辱?
常嬷嬷越想越气,眼神似要喷出火来,萧太后却闭上了双眼,像是强行压制住了怒气,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慢道:“哀家恕你无罪,说吧。”
领头侍卫不敢看她们主仆二人的脸色,只是连忙谢恩,然后才正色道:“国师大人说,太后娘娘若是为收道童一事前来,她的回答是——”
萧太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神情凝重,仿佛已经清楚了答案,将手搭在常嬷嬷手上,走吧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听见侍卫道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可,但有要求。”
萧太后表情复杂,像收到了惊喜,又像受到了惊吓,怔在原地半天,才回过神追问道:“是何要求?”
侍卫有板有眼地回道:“国师大人说,她观中已有三名道童,最多只能再收两名,至于人选,全权交由太后与陛下定夺。”
如今,萧太后算是彻底明白了,打一巴掌给一个糖这种套路,萧禾不仅玩得游刃有余,甚至还能把握着每一个跌宕起伏,人都不用在场便可操纵着旁人的情绪和想法。
如此一来,她便不好生气,也不能生气了。
萧太后终于缓和了脸色,对那侍卫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替哀家给她回话,就说辛苦她了——”
“等等!”
萧太后眉头紧锁,自己打断了自己,像是突然察觉到其中某句话的异样。
常嬷嬷立马关切询问道:“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萧太后望着常嬷嬷的脸,细细琢磨了一番,才转过头问那领头侍卫,语气质疑:“萧国师座下不是只有两名道童吗?一个是太傅之子,一个是校尉次子,何来的三个道童?”
面对太后施压在前,领头侍卫却不感意外,很快回道:“太后娘娘,国师大人也猜到了您会这么问,所以特地嘱咐属下,此事要郑重告知。”
萧太后眉头紧皱不松,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感觉不妙。
“国师大人于上月在返京路途中捡到一名难民少年,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国师大人为其焚香祈福时 ,算出自己与他有缘,便将他收入座下为道童,有意栽培至其成人。”
这次还没等太后说话,常嬷嬷便忍不住了,语气中满满刺意,“她自己不过也才十五少女,怎么到处收养?若是传出去——”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侍卫便打断道:“实在对不住,常嬷嬷,国师大人也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命令属下在你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抢先一步对你说,‘这也是本国师想对你们说的’。”
萧禾说的这句话很有意味,选择对常嬷嬷说也很有意味,尤其是那尤为刺耳的你们二字,悉数进了萧太后的耳朵时,一切意味都变得具象化了起来。
常嬷嬷一脸菜色,闭口不言。
对,太后今天本来就是来劝这位十五岁的少女广收徒的。
这下,不仅常嬷嬷输了嘴皮子功夫,就连太后也在一众侍卫面前丢了脸面。
萧太后冒雪徒步而来,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实在身心俱疲,清楚自己是怎么样都掰不过这个诡道难测的外孙女了,索性便由她去了。
毕竟不是呆在自己身边长大的,离散十五年,终有隔阂。
“走吧,回宫。”
常嬷嬷扶着萧太后下了台阶,远远瞧见派来接太后娘娘的銮驾,心下诧异不已,转身对那两个一直未曾说话的太监内侍道:“是你们前去通知人来接驾的?眼力见倒是涨进了不少。”
莫名其妙被夸奖了一顿,导致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两脸茫然,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而待马车靠近露出全貌,常嬷嬷才发现那并不是太后御用的銮驾,而是陛下赐给萧禾出行的金车。
那记性极好的领头侍卫又不知好歹地跟着下了台阶,开口依旧是气死人不偿命:“太后娘娘,此驾是国师大人吩咐属下们提前为您备好的,她说,日后太后娘娘若要拜访,还请务必乘坐銮驾,保重凤体。”
这也算萧禾的一片好心,萧太后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平静地上了车。
一众侍卫又行礼恭送,然而就在马车即将起步的那一刻,萧太后又命令停下来,神态高高在上,恰似随口无意,混浊眼珠却暗藏波涛,满是精明算计。
“那第三名道童,所谓何名?”
领头侍卫单膝跪地保持着恭送的姿势,闻言并无惊讶。
只道:“国师说,他叫萧知弈。”
“并非萧家的萧,而是镇国神师——萧禾的萧。”
终于有名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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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镇国神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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