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镇国神师(六)

萧知弈这个名字一出,李志黎显都露出茫然不知的表情。

只有方朔猛然转头看向绷带少年。

那少年的眸光暗了下来,垂着眼若有所思。

方朔暗叹自己识人不够,现在才发现这便是国师大人口中的那第三名道童。

怪不得萧禾如此忙碌,却会舍得在这里浪费时间,为三个半大孩子断是非。

“非萧家的萧,而是镇国神师——萧禾的萧。”

遥想起方才国师留给太后的最后一句话,方朔深知通天塔的下人们是彻底完蛋了。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会怎么死。

萧禾在数万士兵眼皮子底下出手,就能让一品威武大将军程瑞死得连渣都不剩。

那就更别谈这帮只会仗势欺人的狗奴才了。

然而此时,萧禾便正好唤方朔,“方大人,本国师想拜托你去内院走一趟。”

“将方才话里有名有姓的那些人物都先请进地牢相聚,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本国师明日想与他们同度佳节。”

方朔哪里敢说半个字,立即领命掀开门帘朝内院疾步而去。

方朔走的时候,寒风顺着被掀起的门帘袭入屋内,吹得人心惊肉跳。

小六子惊恐万分,四处寻看了好一会,实在不知道萧禾口中的萧知弈到底是何方神圣,终究只能鼓起这辈子的勇气,抬头去看向萧禾。

“国…国师大人,奴才愚笨,敢问这位人物是….?”

萧禾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站起身来抚平了下摆,施施然从屋内火盆上取下一盏暖着的茶壶,在慢慢走到小六子面前。

黎显怕萧禾随时会发怒,难得低调地垂着脑袋,竟是躲在了他一直瞧不起的李志身后。

李志望着萧禾的身影,欲言又止许多回,终究还是没胆子主动挑话。

唯立于角落的那少年,目光紧跟着萧禾一举一动。

堂中一侧,惊声连起。

只见萧禾松松地拎着茶壶把手,不知有意无意,滚烫的壶底在小六子头顶上不断晃荡,有好几回热水都从溢出来滴在小六子的后颈上,痛得死去活来却又不敢大声叫唤。

“国师大人…奴才..奴才真的不知啊!”

萧禾漫不经心地问道:“可你不是今日才让他扫地吗?”

小六子脑袋空白,思索一会后猛然瞪大眼睛,偏头看向静静站在角落的绷带少年,脸上被惊慌失措四个大字占满。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扫把星居然大有来头。

明明和国师渊源深重,明明只需在旁人轻看时说一句自己姓萧,别说是宫内了,放眼整个上京都是无人敢欺!

却任凭他们侮辱整整一月,从未向国师告状,这究竟是为何?

难不成…

少年垂眸望来,眼神一如往常,还是那般平静得惹人讨厌。

昔日被他踩在脚下的扫把星,转眼却成了身份高高在上的萧家人,与自己这个残缺阉人相比,堪称云泥之别。

小六子呼吸不稳,咽下自己喉间翻涌出的腥甜,对着少年不停磕头道歉,话音几乎都是从牙关里强行挤出来的。

“奴才有眼无珠…还请萧公子大人有大量….饶了奴才的性命…原谅奴才这一回…日后奴才再也不敢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那扫把星——如今的萧知弈,漠然回道:“你不配提原谅二字。”

咔哒一声,小六子竟是硬生生把自己的一颗牙咬碎了。

行,既然扫把星给脸不要脸,那他也可以撕破脸。

看看说出这件事后,萧禾还会不会护着你!

小六子突然愤怒地抬起头,刚准备向身边的萧禾告状时,却正好目睹后者手中的茶壶从他头顶摔下来的瞬间。

嘭——

锋利瓷片伴随滚烫热水撒满全身时,小六子甚至来不及惨叫,便被铺天盖地袭来的疼痛冲昏了头。

原来人遭受极大痛苦时,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

小六子的脸被锋利瓷片裂口化出一道道血痕,再被开水这么一灼烫,头皮和脸颊起了无数血泡,痛得满地打滚。

萧禾却看也没看地上的惨状,而是云淡风轻地飘出一句:“小六子,地上脏了,用手捡慢慢干净。”

小六子痛得厉害,却要硬撑着爬起来捡满地刺片,结果方才捡了四下,便倒地不起,昏死过去。

李志和黎显都被这血腥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黎显更是差点当场尿裤子。

萧禾却眼皮都没抬一下,开口唤了一个名字:“慕抻。”

一团黑影从天而降,落地悄无声息,“在。”

其余三人仔细一看,才知那是个穿着黑袍,带着鬼魅狐狸面具的男人。

“废了他的腿,丢出宫去。”

慕壬不假思索地应道:“是。”

说完后,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小六子单手拎起,径直走出内堂,再度消失在众人眼中。

闲杂人等都走光了,堂内就剩下他们师徒四人。

黎显呼吸一滞,下意识抱紧身前的李志,努力将自己藏于其身后。

李志被他勒得难受,正当挣扎之际,一道单薄身影却从他们二人面前路过,直朝萧禾而去。

萧禾显然也是没想到此刻会有人上前来,微微怔神间,左手袖子就被拽住了。

她垂眸看去,那是一只布满血灰的小手,不知是手的主人清楚自己的手脏,还是胆小害怕,只敢用手指攥住了她袖摆的小小一角。

大多少年经历变声期时,声音总是不太好听,但这道微微喑哑的嗓音却十分顺耳。

“谢谢你——”

萧知弈顶着一双满是雾气的通红眼睛,偏头错开面前少女的目光那刻,眼角滑落泪水砸到了萧禾左手手背上。

“但是,我不要你帮我。”

透明泪珠顺着白皙手背上的筋骨划过,流进了纤长指间,正好淌过她被茶壶烫伤的指节,最终消失于无名指缝里。

萧禾瞥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的泪痕,默然将自己的袖子从萧知弈手中抽出。

她的冷态度并未因为那滴泪水而松动半寸,无情回绝道:“若是你有能力处理,也不必我来帮了。”

萧知弈神色一怔,停在半空中的脏手缓慢收回,轻声道:“对不起,是我没用。”

萧禾没有接话,转而坐回了太师椅上,将目光投向李志和他身后躲着的人。

李志本就胆小,外加十分害怕萧禾,如今情形下,竟是咬牙心一横,屈膝跪了下来。

“国师…大…大人!我也…也有…有错!不该…袖手旁观!请您…责罚!”

连无辜的李志都认了错,黎显再笨也该明白自己是逃不过的,哐当跪地,“国师大人,我也错了!我不该听小六子的挑拨!不该冤枉扫——”

他下意识想说扫把星,就在余光中瞥见萧禾的手动了动,立马改口道:“不该冤枉萧知弈!”

然而下一刻,萧知弈居然也跪了下来,却是一言未发。

三个道童跪了满地,萧禾却谁都不看,过了很久才开口道:“我教不了你们什么,只能请先生来教,你们若觉得不行,想走便走。”

李志和黎显一听就以为是萧禾想要赶他们走,急急忙忙正准备求她,就又听见萧禾继续道:“可若是不走,便要守我的规矩。”

黎显可忘不了他爹跟别人说自己儿子拜在萧禾门下时的那副骄傲模样,连带着一向严苛的祖父都对他和颜悦色了起来,自然说什么都不想被赶出去,连忙点头表示同意,“师父说什么便是什么!”

听见师父这二字,萧禾微微蹙眉,却什么也没说。

片刻后,她道:“黎显,抄道德经五十遍。”

“李志,抄一遍。”

“萧知弈,抄一遍。”

说到这里,萧禾莫名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你把伤养好,日后别缠绷带了。”

如此差别对待,黎显敢怒不敢言。

少顷,内堂门帘被掀起一位小道童气冲冲地离开,另一个小道童在后追赶,“黎…你等…等等我,我怕…怕黑!”

在前的那位开口便是怒骂,但脚步却是心口不一地放缓了不少。

他们二人吵闹的声音逐渐远去,堂中唯一剩下的那名少年却是纹丝未动。

如今已近半夜,屋外只剩萧瑟寒风,屋内二人相对无言。

风声伴随耳畔许久,沉默终被打破。

萧知弈率先开口道:“你从赤水战场上救出我,又把费尽心思我带到这里来,还给我改了名字,教训了那些欺负我的人。”

萧禾眸光微敛,开门见山道:“你想问什么?”

萧知弈沉默片刻,“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

他话音已落,萧禾并未第一时间作答,只是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抬脚往前走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二人衣摆恰好交错拂过。

萧禾站定身形,目视着前方,只淡道:“不认识。”

“救你,是因香雾指引,改名,是要你前尘尽忘,安分守己。”

“对我而言,你以前的姓名不重要,身份尊卑与否也不重要,做过何事亦不重要。”

“往后此生,你只叫萧知弈,是镇国神师座下门徒,做到能文会武,做到出类拔萃、万里挑一,做到只唯我萧禾一人所用,这才重要。”

萧禾说完便走了,头也不回。

而属于她身上的独特檀香味却久久未散,这让萧知弈回想起了那夜,足够刻骨的一夜。

十万性命,尸山肉林,赤水地狱。

他找不到血亲,找不到出路,甚至找不到一口干净的水,便随便找了个尸堆躺进去,意图静待灭亡。

但没想到,一天过去了,他还活着。

第二天,他还活着。

第三天,亦然。

直到他已经意识迷糊到不知时间,准备靠着其中某个尸体的肩膀沉沉睡去时,却不想树上凝结寒霜恰好砸落在脸上,竟将他生生砸醒。

他抹了把脸,就在余光中瞥见远处有一抹身影,行过疮痍大地,穿过无尽黑暗,正径直朝他所在之处而来。

不知多久,她到了。

她站于冰天雪地的血海中,仿若悲悯苍生的神明,给他生路,渡他化戾。

她说:“香雾可显前程,香言你我有缘。”

她问:“你是想就此长眠,还是跟我走?”

没由来的,他突然感觉自己若就这么死去,实在是太亏了。

他得活着,替这些死去的人活着,去做他们未做完的事。

求生**驱使他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袖摆。

染血的指尖触到净白袖摆,宛如红梅落雪,又更像点燃赤焰香火。

“跟你走。”

内堂炭火长时间无人摆弄,现下有燃尽之势。

堂中少年,终于动弹。

他慢悠悠地抬起手,再慢条斯理地解开脸上绷带。

随着又脏又红的绷带一圈圈坠地,又被人一把拾起,随手丢进了火盆中。

火焰窜升,光芒印照那少年脸侧,干干净净,完好无损。

须臾,他垂眸轻笑,唇角上扬,而眼底阴戾难掩,似要叫谁碎尸万段。

“我邀神明,共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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