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红墙万重,深宫寂寂,稀闻人声。
远安侯甫一踏出宫门,宫墙外守着的王及便迎了上去。
他躬身低语道:“姑娘是今日巳时到府上的。”
远安侯眼前隐约浮现出昭音儿时模样,他向前迈出一步,扭头问道:“她可有向夫人闹事?”
王及将头埋下,语气平常道:“未曾听闻。”
远安侯上了马车,目光俯投向王及:“这可不像她。”
蹄声踏踏,这句话随风而散,徒留王及一人站在原地。
即使入夜,万物皆披霜染墨,深宫中的碧瓦朱甍也仍旧拥有一种叫人臣服的气概。
月下倒映的身影略微佝偻,王及沿长长的红墙走到角楼,那儿停靠着一辆不显眼的灰朴马车。
车夫刚将采买完的太监送回宫,正拿汗巾擦脸,一见是他,口中忍不住打趣道:“这怎么丧着一张脸的。”
“侯爷骂你了?”
二人显然是旧相识。
王及笑说:“没丧脸,怪我长了这副衰样。”
他放松身子,借力蹬上马车,即使有些费劲嘴上也要说句侯爷是很好的人。
“去西街。”
车夫听到身后车厢里又传来这么一句,他扬鞭问道:“吃酒去?”
“嗯,今日心情好,”王及半靠软垫,松下眼皮,笑道,“吃酒去。”
……
马车还未停在侯府前方的那片空地时,府外守着的阍侍远远见到相熟的车马,就叫人往珍馐堂送了口信。
送信小厮双腿跑得飞快,生怕晚了一步侯爷便会出现在他眼前。
他奔至珍馐堂,未来得及擦拭额间沁出的细点汗珠,嘴就先张开了:“侯爷要到府上了!”
珍馐堂的人听闻口信,忙分散开来,叫各路厨子师傅备菜添膳。
善江南菜式的紧着芙蓉豆腐水八仙,好京鲁菜式的手铲翻飞做四喜丸子香坛肉……
送信的并不知晓后堂的繁忙,他接过珍馐堂给的豆糕,有些不舍地放入嘴中,用舌尖轻点,甜香绽于唇齿。
若是有朝一日能当上珍馐堂的跑堂小厮就好了。
他心中想着,又回味糖豆糕的滋味,双眼不由眯成一条缝。
与此同时,孟昭音的眼眸也虚虚阖上——几日奔波,她委实困顿。
月枝奉上清茶,孟昭音借甘茶回神,又眨了几下眼眸,总归是有几分清醒。
有侍女提步走来,垂首道:“夫人,侯爷到了。”
檀桌上摆着一株玲珑绿琼,柳云婵正持剪弄枝,闻言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昭音。
她收回轻放于琼瓣上素白的手,拿起身侧邓妈妈奉上的帕子,细细拭过指尖。
“走吧。”柳云婵对昭音说。
孟昭音由月枝扶着自己起身,走出侧屋时,不意同料峭寒风撞了满怀——如今到底也才春三月。
面上泛上冷意,她紧了紧身上微薄的衣衫,快步穿过院廊,跟在柳云婵身后到了珍馐堂正堂。
还未见宴席,孟昭音便轻易嗅到几分招人的香味。
邓妈妈掀拂珠帘,除满桌琳琅外,孟昭音还对上了一双如古井般无波的眼。
她退下一步,双颊露出浅淡笑意:“昭音请父亲久安。”
渡逝年岁似一刀水刃,悄无声息地缚上女娘那垂下的、羸弱的雪白颈子。
远安侯独自在心中埋葬往昔,目光探究般地描刻昭音如今样貌。
他伸手虚扶起她,悲矜不忍从眼中漫出,口中哀叹道:“一别五年,我与你,实是久未相见。”
孟昭音抬首,似有万千心絮藏于那双怯怯眼中。
远安侯目光紧紧看向昭音,恍惚间又如同隔着一层淡云薄雾般望见旧人。
“你阿娘虽故去得早,”他见昭音欲语还休,心中不免一阵刺痛,口中轻声抚道,“但阿父永远都是你的阿父。”
烛火晦暗处,柳云婵冷眼旁观,这出情真意切的好戏啊。
孟昭音心中泛起几声冷笑,面上却是顺从。
几人落座后,堂上清寂,只余碗箸轻响声。
一日见两次盛宴,这对毕竟还是撞了五年钟的假尼姑孟昭音而言,实在算是有些过分的赏赐了。
她难承这方赏赐,只叫人取了点雪絮豆腐羹。
“姐姐,尝尝这道炒鸡蕈。”孟昭窈用目光示意执箸侍女。
还未尝出素羹滋味,孟昭音便见眼前白瓷碗上多出一块炒肉。
她轻声笑道:“多谢昭窈。”
直到见昭音亲口吃下,孟昭窈才眨眼别视:“阿父,明日晋阳王府可会来人?”
远安侯闻言停箸,似是才回过神来:“应是要来的。”
“今日进宫,娘娘听闻昭音回京,特向我嘱说明日洗尘当盛宴以待。”
“原也是必要的,”柳云婵客气接道,“昭音在青州吃了苦,回来总要风光的。”
接风洗尘,风光回京。
孟昭音心中默念。
若有不知者,还以为她在青州寒窗苦读数载,如今终得蟾宫折桂,故家中盛摆筵席。
可偏偏上京无人不知晓她那善妒名声。
如今归京,若要谈风光,她浑身上下也只有与晋阳王府的那桩姻缘能姑且算是了。
“姐姐于外祖家五年,又吃斋念佛,怕是早已将上京那些世家忘了干净吧?”
孟昭窈忧心道:“阿父,明日姐姐言谈便算作侯府颜面。”
“若信得过阿窈,就让姐姐今夜同我回紫筠阁吧。”
昭音耳边听着孟昭窈字字分明,她抬起倦懒眼帘,眸光扫过那人娥眉,末了轻声道:“多谢妹妹好意。”
“但何故要烦劳妹妹?请位教习娘子便好了。”
孟昭窈不应,只看着远安侯。
“原先还担忧你二人心生隔阂,如今看来,倒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多虑了。”
远安侯欣慰一笑,抚掌定音道:“难为阿窈有这份心思,昭音好生跟着学学。”
……
晚膳后,远安侯与柳云婵二人相携离去。
孟昭音则跟着孟昭窈到了紫筠阁。
“您且先在外屋等着二姑娘。”
孟昭窈身边的贴身侍女清荷忽拦住昭音。
孟昭音眼见孟昭窈与清荷欲走欲远,待二人跨进别院,再不见其身影,才收回视线。
她立于廊间,遥遥而望天际。
入夜风寒,月枝捧一件外衫为昭音披上:“姑娘累么?”
孟昭音颔首。
她又笑看向月枝:“不过这风冷寒,倒消散了困意。”
足足于冷风中等了一刻钟,清荷才从夜色中款款走来。
“姑娘久等了。”
此时已戌时三刻,昭音踏入紫筠阁,温软花香扑面迎来,散了一身冷寒。
月下烛灯,孟昭窈斜倚软榻,捧卷细读。
“清荷,你先下去。”
清荷颔首,眸光一瞥月枝。
月枝看了眼昭音,得她令后,才随清荷退下。
余下二人静默,昭音自寻一方檀椅落座。
孟昭窈素手轻翻书页,待读完半阕,才舍得分出点心神到昭音身上。
“舅母竟那般小气?叫你做尼姑便真连点荤食都不给?”
孟昭窈以为那五年她是被关在太守府上做主子的呀。
昭音没应,只问道:“问这些做什么?你叫我来不是怕我明日给侯府丢面么?”
孟昭窈将眼皮矜贵一白:“你只需知道明日王府来的是谁,至于旁人,何须费心思去记?”
“我让你来,只是想告诉你,”孟昭窈顿了顿,斟酌语句道,“从今往后,都不准越过我头上去。”
“嗯。”
昭音又问道:“为何?”
孟昭窈说道:“因为我讨厌你,从小到大都讨厌你。”
“儿时你处处优胜于我,如今不也如败家之犬般狼狈?”
昭音走后,清荷奉上一盏香茗。
孟昭窈接过轻啜,入口清苦。
待余味回甘时,她才疑道:“孟昭音为何还不生气?”
清荷已于心中备好了如何刺讽大姑娘的话语,开口接道:“她哪敢呢?”
她哄着自家主子:“您才是府上正经的姑娘——”
孟昭窈蹙眉打断道:“她为何不敢?”
清荷忽有些傻眼,她怔愣住,口中断断续续道:“她不敢惹姑娘心烦……”
“是、是因为婚事还捏在夫人手上。”
孟昭窈想说她才不怕这些,但字字莫名凝重,叫人沉于静默。
……
长平街临近皇城最大的那座王邸,今夜也不曾宁静。
晋阳王虽年过不惑,但仍可明悉其盛年俊容。
他端坐堂上,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听闻孟氏那位女娘回到上京了。”
“明灼今日不是到远安侯府拜访过了?”
晋阳王身侧华贵美妇凤眼轻抬,仪态雍容万千。
她看向谢明灼,问他:“你可有见到人家?”
开口应声的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颜若春花,眸似星子:“今日不巧,未曾见到。”
“听来你倒是有些可惜。”仪安长公主笑着打趣道。
谢明灼容颊飞红:“叔祖母,明日便能见到她的,不算可惜。”
见此光景,仪安忽忆起儿时,谢明灼也是这般害羞模样。
如今竟一晃好多年。
“殊儿,你明日陪明灼一同前去远安侯府。”
明日上京贵女皆聚侯府,她心中想着,笑谈说道:“若能遇上缘分,那便是极好的。”
谢殊眼皮一抬,随口应声:“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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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寻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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