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殊睁开眼,有些烦:“又不是你家主子成亲,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好奇嘛,感觉小公子对她很满意。”
谢殊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小声道:“……我也很满意。”
……
照夜提鞭驾着马车驶过灯火葳蕤的长平街。
三更时一报,骐驹绕大半京都,蹄踏乌轻巷。
马车停靠巷口,隐入夜色。
坐在巷口择菜的白发老妪闻声睁眼,双手支膝站起。
她步子不稳地走到谢殊身前,递上一小黄纸包。
谢殊笑着接过,话家常一般提了句今春笋嫩。
那老妪连连颔首,喉间发出的笑声古怪:“春雨贵如油嘛。”
照夜小声叫道:“望婆,我有吗?我有吃的吗?”
被称作望婆的老妪不理睬,只对他道:“贪吃的臭小子,我要明日寅时的笋。”
照夜笑嘻嘻,又习以为常地应下。
临走时,他还是拿到了一颗酥糖。
同望婆道别后,两人才往巷子走。
乌轻巷很长,照夜细细数着墙上青砖。
待他横数到八十一时,谢殊才问:“胡呈如何了?”
照夜应道:“回殿下,人还活着。蛮蛮吊了他一口气。”
他按下第八十一块砖,一道不起眼的砖门瞬时而开。
谢殊踏入暗道,直走十余步,才有人在拐处迎上。
侍从将他领至底下三层。
灼火昏暗,谢殊轻车熟路推开牢门。
牢内冷寂,蛮蛮趴在案上,她的眼睛很大,眼瞳中大半都是眼黑,此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铁架上满身血污的男人,看上去有些呆。
听到门被打开的响声,她慢慢侧首,看向来人,问好:“殿下。”
她跳下帽椅,小步哒哒跑到谢殊身边。
“他伤得很重,”蛮蛮指着铁架上的人,抬头,看着谢殊,声音很平,“今天就会死。”
说完,她害羞地笑了笑,有些天真的残忍:“把他送给我,他很新鲜。”
谢殊颔首,摊开纸包,捻起一枚梅子姜。
梅子入口青涩,平和嗅闻到的血腥味。
蛮蛮踮脚,也学着他吃梅子。
几步外的男人忽然抬头,用力吐出一口血沫,狠狠瞪向谢殊。
他面上五官狰狞,却没气力叫骂。
“今夜过后,最后一点作为胡呈的痕迹就要消散世间。”
谢殊在离他两步时停下。
“能把杀人如麻的山匪洗得这么干净,你身后的人费了不少劲。”
胡呈冷笑了下:“干净?”
“世子殿下,我胡呈生来便无父无母,认天地为亲。”
“您行行好,一刀杀了我,就当积德,行不?”
案前银刃尖刺,谢殊拿起最左侧一把匕首,轻握于掌中,而后又放回原位。
谢殊觉得无趣。
他转身留下一句杀了。
被铁链锁住的男人桀桀大笑,笑得涕泪横流:“胡呈多谢殿下。”
谢殊走出牢房,照夜紧随他身后。
照夜骂骂咧咧:“真烦,什么都查不出。”
胡呈是青州那日谢殊遇袭抓到的唯一还活着的刺客。
线索断了,谢殊却不着急,他再一次肯定雪客先生的死不是意外。
谢殊问:“击征何时回京?”
照夜马上答道:“明日申时末。”
两人拾梯直上三层,隔着一扇门,隐约可闻门后断断续续的戏文声。
暗门开后,谢殊拂帘入内,眼前先见红袖笙歌,一派堂皇景象。
戏台娇音侬软,紫衫旦怜甫见谢殊,水袖便将人迎笼住,柔声道:“殿下怎么才来呀,楼上香阁软玉早已备好等您了。”
台下茶座相隔一帘珠影,看不清来人。
李家公子皱眉,问向对面好友:“那人是谁?他怎么能上台?”
他头回来浮梦楼,自然不懂这儿的规矩。
好友明显是见怪不怪的熟手,见他那般毛躁,嗤笑道:“李公子,嘴里放干净些。”
“那人咱们谁也惹不起。在他面前,你我只有跪地的份儿,连擦靴都轮不上。”
台上戏音又起,好友也不再闲谈。
阁上玉炉生香,靡靡之音散于耳后。
紫衫旦怜正襟敛容,不见半分轻佻。
“殿下,里间衣物已备好了。”
说完,她便行礼告退。
鼻尖若有似无萦绕的血污气息终于热汤中尽数消散。
谢殊和衣入塌。
此时悄然,唯余更声。
一天真的过去了。
……
次日早,孟昭音被人请去惠厅。
按邓妈妈说过的礼数,此后日日皆要晨昏定省。
孟昭音把这当做尼姑庵里的早功晚课。
柳云婵微微笑看底下坐着的人:“昭音,这几日在府上可还习惯?”
孟昭音颔首,看着柳云婵道:“母亲说笑了,我怎么会不习惯呢?”
柳云婵似乎没听出孟昭音的话中带刺,她照例说了一些寻常关怀,才开始转入今日的正题。
“明珺堂习琴棋书画四大艺,另有设算数、骑射、茶道三类门课。”
孟昭音静静听着。
“你与谢明灼的婚约定在三月后。”
柳云婵边说边打量孟昭音的神色,见她面无抗拒之意,才继续说道:“侯爷的意思,是想让你借去明珺堂的时日多和他接触。”
从孟昭音进来就没再说过话的孟昭窈突然笑说:“姐姐琴棋书画样样不通,长公主日后难道不会过问这些?”
柳云婵不大明显地蹙眉:“窈儿,你——”
孟昭窈头一回打断柳云婵的话。
她看着孟昭音,凉声说道:“陛下亲自指婚,姐姐要是什么都一窍不通,岂不是犯下孟氏女贤良淑德的欺君之罪?”
孟昭音轻轻挑眉:“所以?”
“所以这些时日里,姐姐就不要急着相识什么谢公子,”孟昭窈对上孟昭音的双眼,像是冷笑,“在明珺堂听各位娘子讲课才是你最要紧之事。”
“是吗?那还真是多谢妹妹替我思虑周全。”
孟昭窈看向柳云婵,像往常那般温婉。
柳云婵看着孟昭窈半晌,才对孟昭音道:“那昭音今后可要在明珺堂好好学些道理了。”
问安终于结束。
孟昭音露出今日最为真心的笑意行礼告退了。
孟昭窈也要走,转身时被柳云婵留住。
“窈儿,你姐姐荒废五年学艺,再捡起来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花心力在谢明灼身上。”
孟昭窈半垂眼帘,顺着柳云婵的话道:“阿娘很讨厌姐姐吧。”
柳云婵略微怔愣。
她未曾料到孟昭窈会如此直白地挑明。
“这场婚约,圣上并没有指名道姓吧。”
不知为何,柳云婵觉得孟昭窈的脸色有点冷。
但很快,孟昭窈又变成柳云婵最熟悉的乖巧闺秀的模样:“阿娘放心,我也讨厌孟昭音。”
柳云婵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只能握住孟昭窈的手,轻声宽慰道:“窈儿只要记住,娘是你一个人的阿娘,你父亲眼里定当也只有你。”
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但孟昭窈如今听来却没有任何雀跃。
她露出一个笑,眼中却无半分笑色。
“阿娘也有姐姐,我好奇……你当初也讨厌她吗?你又为什么讨厌她?”
柳云婵放于孟昭窈袖侧的指尖微屈。
“讨厌吗……”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语气,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孟昭窈是柳云婵此生最亲近之人,所以她可以不用委曲求全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她可以说真话。
柳云婵想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这辈子说了太多谎话,真心便再也找不到时,孟昭窈突然不想知道了。
“阿娘,日后再说吧。”
孟昭窈轻轻晃了晃柳云婵:“我前些日子新谱了一首曲子,你还未听过呢。”
柳云婵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温声说好。
春风轻和,孟昭音出了侯府。
照岑老夫人写的纸条,顺长平街西向而行。
纸条上的铺子不是关了门就是听从柳云婵。
她如今要找的,是纸条上的最后一家。
不知走了多久,在看到一间已落了灰的胭脂铺子时,孟昭音才停住步子。
她提裙拾阶,纤指微曲轻叩大门。
隔了许久里间才传出一道冷清的声音:“这儿不做生意,阁下请回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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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乌轻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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