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救人出狱(二)

“所以交了绢布才把任盆儿救出来?”林逢春咬着点心问。

方正房间内,谢瑧与林逢春相对盘膝而坐,桌子中央摆着“马记”最新推出的荷花茯苓糕。糕点以米粉与茯苓粉为基,混入荷花汁,外表做成多瓣荷花的模样,一口咬下满嘴荷花清香,最适合盛夏。

翡墨一边在旁摇蒲扇送凉,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林逢春,心想这女山匪到底给娘子下了什么**药?前脚少夫人刚走,后脚娘子又来看她。好不容易不一起住,娘子倒好像更关心她了……

“嗯。”谢瑧点头。

林逢春嘟囔:“嗐,怎么不告诉我?应该把这钱省了!”

谢瑧笑笑:“你不是养伤么?劳林寨主顶着伤脸出头,未免太不人道。”

“这有什么……”嘴上这么说,但对方语中满满关心,林逢春心里甜滋滋。她当然不知道谢瑧自己处理,事后才告诉她,是担心她和官府有直接冲突。

翡墨插嘴道:“哼,不用你瞎掺和!我家娘子处理得可威风了!”

“威风?”林逢春疑惑。

“那可不!娘子不仅救了任盆儿,更把和他同一批被抓进监牢的人都救了!”

“啊?”林逢春睁大眼睛,望向当事人。

谢瑧抿唇笑道:“我也没想到,只是进入县狱后……”

原来本让她们在外等任盆儿出来,但任筐儿想要早点确认阿兄情况,求兵差让她一起进去,这在允许范围内,兵差没有为难。谢瑧一来忧心她独自一人,二来没见过县城大狱,心中好奇,也一同进了。

甫一踏进监牢大门,黑暗便毫不留情地淹没了毒辣的阳光。墙上“狱”字面目狰狞,好像能吞噬成年壮汉,谢瑧朝里望去,幽深杳然,仿佛没有尽头,翡墨紧紧挽住她的胳膊。

兵差领着她们朝深处走去,最开始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众人的脚步声,穿过一道锈色高大铁门后,通道陡然变宽,两边皆是木栏方正牢房。

一间牢房内至少两人,皆衣服破烂,神情畏缩地缩在牢中角落。

监牢扑面的湿冷秽臭,谢瑧冷不丁打个寒颤。一个小黑影从她脚前飞速窜过,主仆二人惊叫出声,翡墨紧张问:“地上有个黑影窜过去了,那是什么?”

“哦,老鼠吧。”兵差抬了下眼皮子,“喏,这边还有臭虫。鼠类虱虫,牢里常见。”

她们循着兵差的声音看去,地上几只红褐色卵圆形臭虫正愉快爬行。越往里走,臭味越深厚,翡墨捏紧鼻子,道:“公子,我们出去等吧。”

谢瑧的脸皱成一团,低声道:“都到这儿了,往前走吧。”

一行人无声地走了片刻,时不时能听到两边囚徒悲喊哀号声。

“阿兄!你怎么样?!”前面任筐儿忽然抱住木栏,朝牢房里激动叫道。

“到了。”兵差的声音总是不带感情,他解开牢门的铁锁。

一个消瘦的人形从里面抓住木栏:“筐儿,你怎么进来了?他们为难你?”

“不是,阿兄,”任筐儿忍泪摇头,“我凑够了绢布,来带你出去。多亏了谢公子……”

兵差打开门,不耐烦道:“任盆儿,赶紧出去。”

任盆儿面色发白,嘴唇干裂,但眼神炯然有光,他看了谢瑧一眼,问:“筐儿,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谢公子心善,先借给我了,以后再还。”

“筐儿,你别叫他骗了。日后……定是要吃干喝尽我们的肉和血。这帮士族,都是一个样子!你忘了我们家怎么招来这样的惨祸……都是魏氏暴虐!”

“阿兄,谢公子不一样……我们先出去。”

“就见了几面怎么能信?!”

“诶,你这郎君好无礼!我家公子菩萨心肠,好意接济,你还不领情!”翡墨嚷道,“公子担心任娘子才陪同一起来,你以为我们愿意啊!”

“果然有所图,我不用你救!”任盆儿瘦骨棱棱,说话却有中气。

“你——”翡墨气愤瞪眼。

兵差更不耐烦:“任盆儿,叫你走你就走!磨叽什么!”

牢房里的另一人听了他们的谈话,从角落骨碌爬起,凑近门边道:“郎君,他不愿出去,换我、换我出去!我愿意出去!”

谢瑧看那男人也很瘦削,脸上身上尽是脏污血痕。

兵差从腰间取出硬皮短鞭,狠狠抽去:“钱二,你家人凑齐钱了吗?换你?想得美!”

“官差饶命!饶命!”鞭子如雨落下,男人大声痛呼,“郎君,两丈绢我家里怎么凑得出来?!”

谢瑧眉头深锁,眼前的场景,出现在山匪身上合理,出现在官府衙差身上便极为怪异,她劝阻道:“郎君,既未到期限,何必鞭打。”

“公子,他们都是逃税触犯重罪入牢的囚徒,不打不服!”兵差又狠狠抽打几下,收起短鞭。

男人闻言直接向谢瑧跪下磕头:“公子仁善,也救救我的命吧!自从被关进来,一粒米一口水都没沾,已经快三天了!我每年摆摊能赚几个钱?一家人糊口都难!市税要补两丈绢,打死我也没有!公子救命啊!”

他一呼喊,周围几个牢房听到动静,也纷纷大喊“救命”,此起彼伏,骇人心神。

兵差抽出兵刃,大喝“肃静”,声音方减弱。

求救的呼号充斥耳间,谢瑧被震得头皮发麻,扫视其余牢房,被关着的有十几二十多人,个个面黄肌瘦,伤痕交错,上次庙会碰到的面馆店主竟也在其间。

她问兵差:“这些人,都是因为逃税被抓?”

“公子,这不关您的事。”兵差见她衣着气度,知是不凡,又听到叫她“谢公子”,不敢得罪,语气恭敬。

“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

“这……他们都是逃税不缴的贱民。”

“进来之后,没有吃喝?”

“哪有罪犯天天吃喝这么舒服?”

谢瑧面色更沉,吩咐道:“翡墨,找来笔墨,一一问过姓名住处和所欠市税数额。”

“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兵差不知所以,急问。

谢瑧望向他,兵差不敢直视,听她道:“今日,任盆儿要放,其他人也要放。之后,烦请郎君引我去见县中主事。”

声音不大,其力千钧,任盆儿都不禁怔愣。

同牢男人率先反应过来高呼“公子仁善”,感谢救命之恩,牢房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去县衙的路上,谢瑧脑中涌动书中所训导的圣贤之言,君子义以为质,她在放鹤书院受教,山长夫子倾心教诲,这样不公正的事情绝不能坐视不理。

一腔热血不足以救人,她梳理目前自己掌握的情况,思索对策——最下不过以金赎人,嫂嫂才送来及时雨,怎么算都够用,思及此,她心下更定。

县衙官廨衙吏来往忙碌,兵差通报后引谢瑧主仆到一间官厅,厅堂正中是之前见过的公服男子,正执笔伏案。

“曹掾,人已带到。”

男子立刻放下手中毫笔,起身道:“谢公子为何事而来?快坐。”

翡墨惊讶,先前把她们晾在太阳底下一个多时辰,现在这么殷勤?

“先前不知是谢氏公子大驾光临,有失礼数,还望海涵。”男子满脸笑,命人上茶。

谢瑧坐下,并不喝茶:“曹掾,我来是为商贩逃税一事。他们可是要补缴庙会往年市税?”

“是的。从前漏算,今次补上。”

“税目皆由朝廷法定,我观颁布的赋税法令中未有市税。”

“公子有所不知,法令中有杂税一项,市税便在其中,各地皆可征收。”

“据我所知,地方收税,决定权在郡,县府收税,可有郡守官印?”

“这……”男子迟疑一瞬,马上堆笑道,“自然有郡府同意,不过,官署公文机密,没法给公子验看。”

谢瑧颔首:“不知是根据何种比例收税?”

“十税其一。”

谢瑧微微皱眉,她看书时看到汉朝三十税一,如今税率可算重了。

“曹掾,市税账目呢?我代人交金,想看看数额是否一致。”

“账、账目?”男子明显慌乱。

谢瑧一眯眼睛:“曹掾已算出每人该补缴的税额,难道没有账目?”

“呃……账目是有,但这种俗物,岂需公子自己过目……”

“我在书院中学过数理,恰有机会试一试,公文机密,账目总不至于不能看吧?劳烦曹掾。”

男子擦擦额上的汗,这时有另一人入厅,男子连忙迎上:“县丞,您可来了,谢公子要看市税账目。”

县丞眉一拧,朝谢瑧笑道:“谢公子,市税哪有账目。”

…………

县丞和曹掾没有机会提前对好说词,谢瑧几句话就漏洞百出。她执意要看账目,县丞最后拼出一份给她,但墨迹尚新,大多条数字都对不上,她逐条问过,曹掾支吾难以答出。

她已明白所谓补收市税是官府想出的敛财名目,翡墨记录的时候得知,每户人家都已被衙役洗劫一空。

谢瑧压下心中怒火,道:“会稽郡守仍是孔彭祖孔公吧,我也很久没有去拜望了。既然诸公不清楚市税账目,我顺道问一下吧。”

县丞和曹掾连称不敢,最后讨价还价,象征性地收了五丈绢,还包括了之前替任盆儿补缴的。

谢瑧主仆拿着县丞手信,到县狱将这次涉税入牢的人都放了。

他们感恩戴德,无需多说,连任盆儿都对她改观。

“几句话就救出了人,真是厉害!”林逢春听完忍不住拊掌激赞,又好奇问,“你真认识会稽郡守孔什么什么?”

谢瑧狡黠一笑:“孔彭祖我并不认得,但会稽孔氏与我家有过往来,某次见过一面也说不定。”

“好啊你个谢瑧,挺会骗人。”

“非也非也,此乃兵不厌诈。”谢瑧学着袁老夫子的样子掉书袋,二人都撑不住笑了。

“可惜,还是给了五丈绢。这样大肆敛财的官府,一块铜板都不该给!”林逢春叹道。

“原先要交三十二丈多,五丈算下来很少了,都不到一两金。”说到此处,谢瑧声音转低,“一两金,对我来说,平时很容易就花出去了。但没想到,一两金,能救下这么多人性命。同样的一两金,作用区别如此大。”

“你出身士族,自然不知平民百姓的日子。”

谢瑧叹口气:“我曾读到范缜说,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那时还不解其意,难道真如他所说,人的一生如同被风吹落的花,我幸运些,出身士族,便如花落茵席。有些人不幸,生活艰难,便如花落粪溷之侧,人生际遇皆是天注定?”

林逢春撑着头认真想了想:“不对吧。花只能被风吹,自己动不了,但人可以动啊,路过茅厕嫌臭就会跑,觉得茵席好会想办法买。”

谢瑧闻言眼前一亮:“你说得有理!”

曹掾指分曹治事的属吏,胥吏。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救人出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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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叶钟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