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恩被人唤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做过一场大梦。
梦里他一朝成名,从历国边界的江湖术士,做了京都里最受宠的国师,又被皇帝倾慕,求去做了枕边人。
帝王英俊,待他极好。
他年纪尚轻,很快心生爱慕。
于是妄图抽身时为时已晚,帝王猜忌之心毁了他,让他他受尽折磨,眼睁睁望着杀戮无数。
可为了保全他想保护的人,顾承恩只好年复一年的承受着他的羞辱。
给他取心头血,为他续长明灯。
随后就是万箭穿心。
他死在了燃烧的宫殿里。
梦里一直有人问——
你的瞳孔里正在倒映千万只开刃的利剑吗?
如果你仍能看见的话,是不是就会看到自己的身体破成烂布碎沙,从里面涌出如绸缎般殷红的鲜血?
你后不后悔。
他答不出来。
在宫中一天天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已经不配被称之为人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猪狗。
那些同情他的:达官贵人,太后,公主,还有市井小民,太监,被他手把手教着取心上血的孩童,还有那个人……
他们看见的都是谁呢?
他们看着他,会觉得他可怜吗?
顾承恩死了,他终于得到解脱。
早就失去了视觉的世界在他眼中彻底黑暗下去。
随后他睁开眼,听见有人在叫他。
“顾先生……”
“承恩?承恩?”
“醒来了。”
*
偏帐里炉火生的暖,狐裘软而厚,将里头的人完完全全地包裹在内里。
那人却极怕冷似的,裹着被子不肯松手。
他长得极好,肤白若玉,眉秀而利落,却像是常年身体不好,脸色与唇色都有些苍白。
那人阖着眼,长睫覆下去,即使没有看见他眼睛生的如何,却任谁都能笃定,这是一个美人。
老伙夫就等在外头,封子升一个人进来,还先去火炉边上呆了一会儿,把自己身上的寒气悉数烤净,才敢到他身边去。
人正睡着,似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表情甚至可以说有点痛苦。
封子升有一瞬犹疑,却还是开口叫了他。
顾承恩是他的名字。
昨日接人的时候,封子升只叫他顾先生,半是戏谑,半是公事。
可今日却实实在在地唤了他的名,还只念单字,更显得有些亲昵。
他叫了两声,顾承恩悠悠转醒,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顾先生有双极漂亮的眼睛,即使前世今生看过多少次,封子升依然这么觉得。
他眼瞳颜色极浅,即使在暗处,也像是一块被工匠精心打磨过的琥珀,盯着人的时候,有能够让人轻易信任和平静的魔力。
眼尾稍扬,却由于睫长而不显妩媚,平时不完全睁开眼睛瞧人,倒有些冷淡的意味。
此时久睡方醒,眼神还不清明,倒是为他的面容添了几分可爱。
*
眼前的少年人一身黑衣短打,仍旧是顾承恩记忆中整个京都最俊的少年郎,身形欣长有力。
顾承恩仍然记得那天三月回春,他十战十捷的消息穿回公堂,所有人都在为他欢呼雀跃的场景。
那时的封子升刚满二十二周岁,是真真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顾承恩记得,当年封子升得胜归来,三月仍料峭,春寒未去,百姓却自发为他铺就了十里鲜花路,让这位在边疆拼血搏杀了一整个寒冬的将军一回来,便见到故乡的春天。
这就是他上辈子穷途末路,唯一保住了的小将军。
只是眼前人比他死前见过的年轻些。顾承恩睁开眼睛,却仍未完全清醒似的,怔怔望着眼前叫他起床的少年,死死盯着他后脊的皮肤。
“你……”顾承恩的嗓子沙哑得厉害,“你刚刚叫我什么?”
“叫你,”封子升一愣,眼底仿佛涌起千般思绪,却又在顾承恩发觉前悉数摁下。轻言道,“我叫你顾先生。”
“是么?”顾承恩恍惚地回问了一句,小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我听错了?”
“怎么了?”封子升笑了笑,问,“叫你先生,可有不妥?”
“没有。”顾承恩立刻答。
说完,顾承恩顿了顿,他觉得自己脑子里混乱一团,分不清里外来。
抬头却见封小将军仍然关切地望着自己,顾承恩歪着头,忽然向封子升伸出一只手。
广袖从他苍白的胳膊上滑落一点,露出瘦得有些过分的手腕。
意思很明显——他要他把自己拉起来。
昨夜两个人的确不对付,封子升不明白凭什么自己要接一个风水师,明里暗里不痛快,顾承恩并不惯着他,两个人最后可谓是不欢而散。
却只见封子升一愣,盯着他那只手腕,在顾承恩眼皮子底下悄悄舒了一口气。
那只手腕没有疤痕。
他握住顾承恩的手。
就在他们手指相碰的那一刻,底下的人却忽然发力,把小将军拽出一个踉跄。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突然,封子升重重摔了一下,一只手还在顾承恩手里,另一只手却因怕碰坏了底下的人,慌不择路地挑了个别扭的地方支撑住,以防自己整个人全压在顾承恩身上。
一只手抵在顾承恩头顶半寸,另一只手被底下人握紧。
若是叫旁人看去,定要被队伍里那些平日里没少受他调教的兵卒好好说笑几日。
可还没等他翻身起来,顾承恩就仰起头,将下巴搁在他肩头。
近在咫尺的呼吸就打在封子升颈侧,封子升一哆嗦,常年习武的经历让他下意识伸手去够自己命脉附近人的喉咙,却在靠近不过三寸处猛然清醒,虚虚停在半空。
好在顾承恩也并没有继续的意思,只一搭,便错手松了力。
封子升没敢乱动,就见他支起另一只胳膊,拉开了与自己的距离。
封子升:“你……”
“抱歉,”顾承恩垂下眼,打断他,“是我睡迷糊了。”
刚刚顾承恩看的真切,这小将军脖子上干净的很,一点伤疤都没有。
窗外是寒冬朔雪,即使是少见的北疆景色,但正是由于顾承恩少来北域,所以依然记得这里是哪里。
他抬起头,本以为会朝他发飙,或者阴阳怪气几句的小将军,今日破天荒没有生气。
封子升从床上起来,皱着眉望向他。
顾承恩想了想,心道免得以后闹出误会,便要再和他道几句歉,却被他开口打断了。
“……那就先吃饭吧。”封子升道。
顾承恩这才发现,床铺不远的桌案上正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正在发出诱人的香气。
封子升继续道,“我们伙夫做饭很好,但说是凉了就腥了,便问我要不要叫你起来。”
顾承恩挑了挑眉头。
封子升却像没看见他狐疑的神色,兀自说下去,“既然你已经起了,就趁热吃吧。”
“下雪了,这几天会冷,吃点暖的,以免冻病了。”
以免冻病了……?
顾承恩一愣,脑子虽然还是浆糊,但他已经确定了两件事。
一是他确实没有死,他又活了,正好活在进京以前,正巧活的还没有遇到封黎策。
二是这个封子升,一世未见,可能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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