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笑： “这样很好。”
宋音之没有理，只是沉默着动了动身子，却依旧没有松开怀抱。
随着宋音之的身体动了动的，还有她的眼睛。宋音之的眼睛定格在段秋平怀里露出的一部分棕色木牌上。她悄悄眯起眼看，那是京城作为若羌封地的总令牌，应该是段秋平回来后，驻军京城的统领给他的。
宋音之垂下眼，棕黑色的眼珠流转，计上心来。
段秋平这样的拥抱好像并不带有旁的目的，连宋音之自认为像天灾一般的屈辱感也没有感受到。这样一来，她方才还摇摇欲坠的眼泪，已经全蒸干了。
宋音之趴在段秋平的肩头，在他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拼命瞪大双眼，那一点点泪液就像是铁了心，无论如何出不来。
宋音之没法，只好眨眨眼，瘪着嘴装作哭腔，将脸往段秋平的肩头一埋，不让他看见自己没有流泪的眼睛。
手上却将段秋平抱得更紧了。
段秋平轻拍的动作一停，察觉到怀中人动作的变化，肩头传来一阵潮湿的热浪，他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她湿热的呼吸。
正在疑惑时，仿佛为了给段秋平做个选择似的，宋音之身体轻轻一抖，从嘴里透出一声疑似委屈的呜咽。
段秋平呆住，紧接着是想将人从怀里拉开。他本是好意，想为人拭泪作为安慰，可他哪能知道宋音之一滴泪未流，这会子更是不能露馅。
于是段秋平扶着宋音之的双肩，往前推了半天也没能将人从自己怀里推下去。宋音之像是依赖极了人，将头紧紧埋在他的肩上不愿意出来一刻。
段秋平捕捉到了自己心里那一点隐秘的快感，其实很想伸手将人再重重地往身上按，可是实在怕宋音之缺氧，二来他良心发现，也不该吓着人不是。
他嘴笨，恐怕生平也是第一次尝试安慰人，段秋抿着嘴斟酌半天，也只能憋出来一句：“别哭。”
明明是那样郑重其事说来的话，效果却轻飘飘的。宋音之半天没有给出任何反应，让段秋平也尴尬得不得了。这姑娘，好歹给个面子嘛。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一咬牙仿佛要放弃黄金万两似的心痛道：“我……我不会对你父兄怎么样的。他们现在很好。”说完忐忑，这话一出无非让宋音之不再受他威胁，这短短一段时间的拥抱也要来到尾声。
宋音之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她将脑袋动了动，将闭上的一只眼睛贴上了段秋平脖颈处的皮肤，保持着这个姿势再也不动。
其实，眼睛和嘴唇的触感没差，一样的柔软温热，连大小感觉也差不多。而段秋平侧面没长眼睛。
他努力维持面上的冷静，思考了半天总算决定做一回正人君子，他抱着赌博的心态咬牙道：“放开。”说完似是觉得有点不近人情，段秋平补充道：“不用再抱这么紧了，我吓你的。”
此话一出，宋音之还没什么反应，段秋平自己就跟被施了咒一样，从脖颈到太阳穴红了一长条。侧面传来一阵一阵的灼热也传到全身去了，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颤颤巍巍伸出一双手左右搂住宋音之的腰将她腾空抱起，再轻轻放下。
让她的坐位离自己大腿根部远了些。
段秋平做完这一套动作迅速松了手，将双手反剪到椅背后面，身子也往后仰离宋音之尽量远。见宋音之仍然不知死活地挂在自己身上，他只好威胁道：“再不听话，就让你后悔。”
令人羞得说不出话的热意从腿间延长到更深处。她突然抬起头，见鬼一般站起身离段秋平远了些，正准备说话似乎觉得距离还不够远，直退到墙角，这才叫道：“登徒子。”
段秋平和宋音之在此之前一直都是一方燃了另一方就跟着炸，没有谁会有示弱得安宁的时候。这回确实是段秋平吃了瘪，他将弯下腰将整个身子都埋在阴影里，顺便挡住了裸露在外面仿佛熟透了的皮肤。
他双手捂着脸极其艰难地说出一句：“抱歉。”
其实宋音之还有长篇大论的招数没有使出来，但看着段秋平道歉得诚恳，她又不好意思再多说。宋音之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话说一拳打倒棉花上才郁闷，可这宋音之还没出拳呢，段秋平就化作一团湿答答的棉花堵住了她要攻击人的嘴，这比前者更为郁闷，郁闷死了。宋音之有苦说不出。
良久，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假装将这件事忘了。宋音之看着他，等到段秋平抬眼时还是忍不住露出下面一整排牙来，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愤恨。
段秋平失笑：“实在抱歉，殿下。”
宋音之转过头，别扭地回道：“哦。”
沉默过后，她生硬地将话题一转：“我们……出逃了多久才回宫的？”
“月余吧，没太记清。”
宋音之哑着嗓子：“那也挺长时间了。”
段秋平没接话，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你那些若羌子民好过分哦，打了胜仗也不知道好吃好喝地将他们殿下接回来。”说完似是觉得有些突兀，恶狠狠地补充道：“害我们，跟你，一起，受了这么多罪！”
她的神态动作仿佛返老还童，连段秋平也没准备将这番话听进心里去，只当她少见地在他面前透露出小情绪，微微一笑：“那还真是苦了殿下，太抱歉了。”
宋音之好像真的被这话安慰到了，稍稍冷静了下，低头嘟囔道：“你那些手下也太不忠心了……其实根本就没有着急要寻你。”声音不大，似是自言自语，可是刚好让段秋平听得一清二楚。
段秋平眯了眯眼：“殿下？”
宋音之忽然一阵心虚，不敢抬头只装没听见，自顾自嘟囔，假装为段秋平抱不平：“我们逃窜这么久，闹的动静也不小，京城居然一点风声也未得到。”其实她背后的冷汗已经流了一盆。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她闭了嘴不再说话。
长久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音之悄悄深呼吸几下，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样子抬头跟段秋平看对眼，只见段秋平忽然将声音放轻：“看来殿下是受了段时间的苦日子，心有不满啊。”
宋音之抿嘴。
“我会好好补偿你的，嗯？”
她单手轻轻撑着墙，莫名有些脊背发凉。她总觉得段秋平察觉到了什么。
宋音之摇摇头，很胸无大志地说道：“没关系，能回来就行。”
段秋平摇摇头：“殿下还没回宫的时候，在路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宋音之再心虚也只能装作是毫无察觉，在段秋平若有若无地露出一点点怀疑的时候装作是天真无邪。
她正自呆愣，段秋平却忽然笑了：“没事，就这么着也挺好。”
“时间不早，殿下还是先回吧。”
宋音之依言要离开，却忽然被段秋平叫住：“殿下，”
她脚步一僵，一时忘了回头。身后传来段秋平不算大声的控诉：“我可以容忍你利用我，但是不能太过分哦。”
宋音之身体一震，不敢回头了。段秋平跟上来，从她的额头摸到她的脖颈，手指微凉，像一条蛇吞掉猎物之前在吐着信子戏弄。
他狠狠将宋音之的耳垂一咬：“回答我。”
这将宋音之吓了一跳，猛然跳开：“你没发疯吧？”段秋平走近还要说什么，宋音之转身就跑，丢下一句撕心裂肺的：“滚！”
留下段秋平站在门口，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上了阴毒，甚至忍不住哼出声了。
直到宋音之彻底消失在目光里里，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手拿起桌上的冷茶，一口下去，冲凉了从内到外有些干燥的火气。
他的，殿下，是真的很聪明。
短短几个字就在他的心中种下了一个蛊，一旦种下再难移出。就算段秋平一瞬之间就意识到了这是宋音之有意为之，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中计。
怀疑这种东西，是最容易被种在人的心里的。从此段秋平心里埋下了一颗“驻军统领不忠”的种子，不出意外的话，这颗种子会在日后各种有意无意的巧合中发展壮大。
段秋平明知中了计，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看着自己沉沦。他不知道宋音之的所谓计划是什么，能对自己造成多大的影响，太让他头痛了。
偏偏这个人特殊，他段秋平不能像对待犯人一样质问，也无法任由以身入局的她白白作践了自己。
这场戏注定是要他来牺牲的。
宋音之跑得脚酸腿软，心里慌得不成样子，段秋平看她那眼神，怎么想怎么不正常。她觉得自己玩不过段秋平。
迎面走来一位身着官服的男人，宋音之下意识避开，自从京城沦陷，她在这宫中住着已实属尴尬。偶尔碰见了旧部，面面相觑仿佛是无声的斥责，双方都觉得对方已投降敌国，还没有立场去指责。
再说了，她已不是公主，这迎头碰上了人，到底是叫人拜还是不拜，打招呼还是不打。两方都纠结得要命，几天下来快把宋音之逼得不敢出门了。
前面的男子显然就是陷入了这种尴尬的境地。但这位眼生得很，应该是若羌的驻军。
宋音之眯着眼睛一瞟，瞅见了他腰间的令牌。哦，原来是驻军的统领。她突然有点心虚，毕竟刚刚才说过人家坏话不是？
转念又一想，嘿，这可是好机会，宋音之瞪着眼也要上去凑个热闹：“连将军！”
这将军正准备转弯避开宋音之呢，见人家主动迎上来了，再也逃不脱，只能不情不愿地站在原地，嘴唇嚅嗫半天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毕竟“殿下”两个字是再也不能叫了。
他就这样沉默着行了个军礼。也不算失礼。
宋音之不是很在意这些，反而觉得很有趣似的学着他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把这五大三粗的男人整得不知作何反应，眼神飘忽半天给宋音之来了句：“多谢。”
牛头不对马嘴啊。宋音之装作没听到，自顾自夸道：“久仰连将军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眼前这个男人可能确实不太会和女子打交道，嘴里“呃、呃”半天，也没“呃”出个所以然来。
宋音之脸都要笑僵了，心里直哆嗦，快讲话啊笨蛋！别让本宫的话掉到地上好不好，还是这么让人夸张的一句话。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主动开口道：“连将军忠心耿耿，亲自巡防呢？”
这回连将军得了命令一般，一声“嗯！”说得字正腔圆，十分坚定，跟方才那个说半天“呃”的男人是两样。
宋音之一笑，装作叹惋：“连将军，我虽未见过你上战场的样子，那想必也是威风凛凛的。如此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如何只能做个巡防军的统领？”
将连将军吓了一跳：“姑娘这话说不得，我连家世代为军，生来只会打仗，其余的事做不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音之故作豪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连将军果然好衷心，令人佩服。”
直到宋音之走远了，连将军才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一眼，暗想道，京城中还有这样体贴人心的好姑娘？
“呼。”宋音之走远，总算松了口气，这行军打仗的武夫就是比段秋平好糊弄，可也太木讷了些，相处起来总觉得磕磕绊绊的，看来各人也是有各人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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