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很轻,戴在乌黑发上是一种赏心悦目的美。但姜素莹却觉得那花像是钢铁铸成,钉在脑袋上直往下坠,叫人头皮都发紧。
“二爷,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她努力克制住战栗,把腰板挺直。哪怕黑云压城也不能输阵仗,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廖海平面上无波:“那我说的直白些。做生意,要守规矩。”
姜素莹脑子里转的飞快——合着他是知道自己和张怀谨见过面了?
不可能,寻思起来,不应有地方露出破绽才对。
于是她咬紧牙关,只管不认:“规矩我自然是守了的。”
廖海平起初没作答,一双眼珠儿黑鸦鸦从她面上扫过,像连绵的雨。接着他低头,开口说道:“藏头也得顾尾,那帘子未免太短了些。”
姜素莹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瞧,停在了自己红色玛丽珍皮鞋上。她爱漂亮,鞋面擦得晶亮,绑带下面露出来一截雪肤,被颜色映的俏生生。
——原来竟是这双鞋坏的事。
早在诊室时,廖海平已经认出帘子后她和张怀谨露出的脚。他城府竟如此深厚,一个字也不说,专门带着人来家里堵她了!
姜素莹呼吸间凝了霜,一时失了言语。
廖海平倒也不急,有意等她把气喘匀。好像单是看着她,一点点蚕食那份震颤的恐惧,都能从里面品出一点活着的兴味。
多么鲜活的兴味。
时间在对峙中点滴而逝。
客厅立着这一口西洋钟,垂摆摇曳,机械臂甩出咔嚓的声响,如同耗子磕米。姜素莹先前也日日听着,没有一刻觉得像现在这般细碎,让人心慌意乱。
半晌后,她终于开口:“不过是这么一点小事,我还以为是怎么的了。二爷如此繁忙,何至于亲自跑一趟。托人告诉我不就行了?”
她在态度上先服了个软,大且圆的眼睛垂了下去,愈发显出一点无辜又愧疚的气色。
姜素莹有自己的考量。
几番交手下来,廖海平这人明显有点疯,跟他硬来怕是不成。当务之急是找到帮佣,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临到要出事,一个能顶事的都没有!
她这厢在语气上退了一步,廖海平离得近,自然第一个察觉。
他微微笑了,重新唤出一声“姜姑娘”,不再叫她姜素莹。好像一下子恢复了礼貌与客气,成了十全十美的善人——他竟是吃软不吃硬的。
姜素莹心里稍稍定下来,扫过墙边那一圈大汉,冒出一点计谋:“各位大哥站着也怪累的,都坐下来歇歇罢。我去叫佣人多搬些椅子过来,你们稍等。”
说完便后撤一步,借故要走。
廖海平抬起手,拦住了她。
他脸上依旧在笑,语气也没有讽刺的含义,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凉透:“想这么一走了之,可就不大妥了。”
他的手极热,烙在姜素莹臂弯处,像淬了火:“我上门,不为别的,只因‘言出必行’是老祖宗的规矩,白底黑字沁着的,坏不得。如今姜姑娘既然破了约,自然得兑现先前的承诺。”
比如——
“若是反悔,任凭发落——这话可是姜姑娘亲口说的。”
什么狗屁规矩。
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难不成因为受到胁迫而说出一句话,这辈子都要被那句话框着不成?
姜素莹若不是胳膊还在人家手里,几乎要反驳几句了。但眼下陌生人手站了满屋,她审时度势一番,最后挤出几个字:“二爷想怎么发落我?”
莫非也要挨一枪子么。
“不急,等人来了再说。”
“等谁?”
交谈的功夫,身后大门吱呀呀开了。
姜素莹回身去看,见到了满脸堆笑的父亲和大哥。姜老爷子一瞧厅内这阵仗,先是一惊,接着擦了把汗,作揖道:“二爷,对不住!我刚在铺面上忙活,得着信说是您登门,一溜遭就往回赶,还是迟了些。您最近生意可好?”
廖海平松开姜素莹,温声道:“还算过得去。”
“您这话可就谦虚了。听说沈主席批了艘船,特意让您的布料往……”
生意经一旦讲起来,没完没了,个把分钟才停。
廖海平耐心听他讲完,方才道了一句:“我今日来,不是聊布匹的。”
“好的,好的。”姜老爷子正因为二姑娘逃跑的事情心里发慌,如今被找上门来,人家还没说什么,自己先虚了。他冲四下嚷道:“太太呢?佣人呢?人都死绝了么?”
“我叫他们歇着去了。”廖海平淡声道,“喝一杯茶而已,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
姜老爷子一愣,上赶着又回道:“光喝茶哪成,这都饭点了,我去张罗一下,咱们有事坐下谈。”
廖海平竟意外没有反对,当真听从他的安排,准备留下用餐了。
真是稀罕事。
被困在后院的仆人们得了主人的消息,终于鱼贯而入。饭桌被支了起来,菜碟子一盘盘码上。
姜老爷子安排起位置,上位留给廖海平,接着准备使唤大少爷姜景泰过来,打算一左一右夹住二爷,好好应酬应酬。
看起来厅内是没姜素莹什么事了。她见状想溜,步子刚拔起来,耳旁却响起一声:“姜姑娘,坐。”
竟是廖海平把身旁的椅子拉开,请她入座。
“那是大哥的位置。”姜素莹开口推脱,犹豫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况且我还不饿。”
话音刚落,咕噜噜。
肚子不听使唤的唱起歌,丢人丢大发了。她一张脸瞬间发热,而廖海平拍了拍椅子的木梁,心平气和的说:“姜姑娘撒谎确实顺手。”
话里话外,有那么点揪着前事呲哒姜素莹的意思。
场面登时有些凝滞。
倒不是二爷说话多难听,而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叫人想掂量掂量——他可能不光是在敲打张怀谨那件事,没准还捎带上二姐的安危了。
姜素莹的脚步不由得停下了。
姜老爷子做惯生意、最是圆滑,马上说起场面话:“位置谁坐不一样,素莹愣着干什么,还不听二爷的,快去坐下。”
如此这般,几个人把桌子围满,各怀心思。
姜家原本是湘西人,道光时进京赶考没中,才迁到的天津城,因此在饮食上喜食辣。一桌子菜里,除去一盘子虾,倒有三四道都带辣椒。坛子肉喷香,一筷子下去肥瘦分开,在米饭上沁出油亮的光泽。
廖海平守着食不言的规矩,吃的仔细。虾拆出来连壳都整齐码好,看着就是打小家教是极严的。
姜老爷子张罗着开一瓶陈酿,给贵客倒酒。酒盏被斟满,廖海平却没举杯,显然不打算喝。大抵午时不宜饮酒,不然一整天都不清醒。
这厢姜老爷子碰了灰,不好意思强求,于是把酒壶放下,有心打探起虚实:“二爷,不知五爷恢复的可好?”
二姑娘这事来得暧昧,姜老爷子谈起来都绕着走,只敢关心廖五的健康。
“无碍,下个月就能出院了。”
“那再好不过!等五爷养好身子骨,我一定登门好好赔个不是。”
“不必了,这事他不占理。等素珍姑娘好些,大可以回城,我自会派人担待着。”
此言一出,不仅姜素莹的箸子停了,桌上其他人也愣了。
旁人是诧异廖海平竟然讲起公平正义,而姜素莹惊讶于他还信守先前的承诺——这么看来,他那句“任凭发落”也应该是当真的,没有在开半点玩笑。
如果她再多了解一些,就会知道廖二爷是不爱开玩笑的,顶无趣的一个人。
此时廖海平把手中的虾剥了出来。
颇为完整的一只,肉饱满细滑,看着就叫人满意。他没吃这只虾,而是抬手放进了姜素莹的骨碟里。
像是专门给她剥的似的。
这个举动让众人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姜素莹盯住那只虾,一时搞不清他的动机,胃里颇有几分消化不良,嗳起气来。
廖海平倒也没有逼着她吃。
他漆黑的眸子从她脸上滑过,转向了姜老爷子:“这次上门,有一事想问——三姑娘许人了么?”
啪嗒。
大哥姜景泰的筷子吓掉在了盘子里。姜老爷子也被唬了一跳,连忙道:“还……没。”
纵是千般万般想,谁也没料到话头会转到这上面去。
“好。”廖海平像是早就知道答案,冲带来的帮手们颔首。
那群人井然有序的离开,片刻后从外面搬来八口大箱子,呼啦一下子全都摆放在地上。
箱子用的是极好的沉木,左面一排雕着麒麟送子,右边一排雕着龙凤呈祥。寓意都是好寓意,只是一个挨一个的靠在地上,几乎占据了厅内所有空间,黑压压里透出一点不详来。
廖海平掏出帕子,慢条斯理擦净手。
然后他开口:“我和素莹说好了,此番是来下聘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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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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