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字里不言

许临风在伦敦办完展后没有立刻离开,他说想“写点东西”,租了沈槿安公寓对面的一间老画室,屋里有三扇斑驳天窗,一到下午三点,光会斜斜地洒在木地板上,像某种安静的邀请。

某天,她敲门来还他落下的手稿——那是她法学院讲座的会议稿,他顺手带走了。

她原本是想走的。

可就在转身前,她忽然看到画室一角那张尚未完成的画:粗笔勾勒的山线,一片风中倾斜的松林——而左下角,竟空出一块明显为文字预留的位置。

“你想写什么?”

她站住,问。

他手里转着画笔,答:“不知道。其实是等你写。”

“我?”

他望她,目光淡定:

“你不是说你习惯用逻辑建构世界吗?那就——把逻辑写进我这梦里。”

她盯着那幅画看了半晌,忽然轻声说:“给我纸。”

他递了半截废稿给她。她拿笔,靠在画板旁,沉吟片刻,在那块空白处写了九个字:

“风,无所归,亦无所止。”

他没说话,只是缓缓在她字后画了一笔风——不写风形,只勾几缕草伏、松枝微仰,仿佛风正在字间穿过。

写完后,她欲走。

临门,他叫住她:

“你不想问这幅画给谁的吗?”

她回头,嘴角抿着:

“你不会给别人。”

他怔了怔,然后笑了。

她走后,他把画装进帆布袋,封在私人画册末页,只写了一行字:

“槿字一笔,风绘半生。”

这幅画后来未曾公开。甚至他的助手都不知道他曾为谁留过那块角落。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日,他们第一次在现实**同完成一幅作品。没有牵手,没有告白,没有任何一人能“看懂”它。

但他知道,那是她第一次,不是回信,不是看展,而是主动写入他的世界。

那是一个深夜的画室,两人并排坐着,窗外细雨如线,空气中有泥土和纸墨的味道。

桌上摊着一摞旧书页,他用剪刀一字字裁开。

她在旁边,把每个字按横竖笔画重新分类。每个字都不是整的:是“止”没了末笔,是“风”裂成两半,是“归”断在骨头。

“你想拼成什么?”她问。

“拼你。”他笑得像在说一个不严肃的玩笑。

她不置可否,伸手把他推给她的半张“念”字摆正。

“这些字——谁都看不懂。”她说。

“但你能。”他低声说。

他们一共拼了九幅。

每一幅都不写完整的句子,而是碎片字影:

“止风无归”

“字欲隐不说”

“心识你而不名”

她没有提笔写字,只整理文字结构,

而他照着她的结构一一拼成字帘,再上墨拓印。

挂起来的那天,他们各自站在不同展厅角落。

策展人介绍它是“基于宋代残页拼贴实验”,

评论家写道:“这是一种语言结构主义的视觉反讽。”

她站在最远的那一幅前,轻轻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字角那个几不可辨的半痕:

“槿”。

——他用碎字拼出了她的名字,拆成了“木”、“火”、“女”、“心”四个不连的部首,藏在不同画里。

她没有说破,只是在纸上写下四个新字,递给他。

分别是:

“不”、“言”、“而”、“识”。

他没笑,只点头,将它们拼入最后一幅,题名:

《字里不言》

那组作品,最后挂在布鲁塞尔的春季艺术节。

没有人知道那是她写字,他排笔。

更没人知道,那九幅画,是他们至今唯一署名为“无”的合创。

番外·她写了不该写的那一段

那日伦敦难得阳光。

沈槿安坐在图书馆三楼窗边,原本要备一场国际刑法研讨会的稿。可打开笔记本的瞬间,脑子里竟只有一个画面:

那天他在展厅外等她,没说一句话,只把画册放下就走。

她知道他不走近,是因为她从没真正让他靠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始写的。

她只记得自己敲下第一行字时,心跳得很快——像是在做一件她过去不该做的事。

她写:

“你说梦里有我。其实我也见过你,只是那时还不认识你。

你背光而立,肩膀有些垮,像常年提着什么重物。

我想靠近,但我不知你是谁,于是绕了一圈,装作不经意地擦肩而过。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那一刻,你已经认出我了。”

她顿了顿,又写下:

“你有很多情绪,但都藏在风里;我有很多想说的话,却都写成了条例。

如果有一刻,我们互换一次语言,我愿意用笔写你——不是论文,是心跳。”

写完这句,她怔了好久。

然后她迅速把文档加密保存,起身去装一杯咖啡。

而她没发现——她的电脑没合盖。

也没发现,她转身的一分钟后,有人从她身后走过,看到了那一段字。

他没有马上告诉她。

许临风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看着那段文字,什么也没动。

只是笑了一下。

很浅、很轻,却像有人用火点了一滴她未曾承认的温柔。

他走开时,什么都没留下。

只是悄悄记下那句话的结尾:

“不是论文,是心跳。”

他想,他这一生画她太多次,

这一次,他要画她的那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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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番外·藏诗换命

那年冬月,天子震怒。

一幅名为《风归图》的画出现在新年进贡画卷中,画中松岭不倒、乌雀藏音,旁有题款:“风骨不附枝,归者识旧路。”

朝堂哗然——那一年正值东宫失势,画中寓意似指“忠者不拜新枝”,疑为暗讽皇命之画。

主审者,乃沈御史。

而画者,许临风,被当场囚入狱中。

沈槿安那夜抄写奏章时,手中白纸被滴墨染黑。她想起他曾说:

“我画风归,是盼风回来,不是让谁退位。”

但朝堂不问风意,只问立场。

她不能为他说话,不能私下探监,不能将情字显露分毫。她只能做一件事:

——写诗。

她用奏本附页写下一首七言:

风来何必问松柏,雪重仍披旧青衣。

白骨若识归山路,画中自有望乡枝。

她将“归山望骨”四字,用绫纸嵌于章后,以藏印格式递入内阁。

沈御史阅毕未言语。只是将那一页默默收起。

七日后,许临风贬去南海,免于死罪。

她站在宫门口,望着囚车远去的背影,不曾落泪。

她知道,他不会知道是她救了他。

但她也知道——他若再画“风归”,终有一日,会从那画中读出她的那句:

“我不识朝局,只盼你平安。”

许多年后,他在南海重开画坊,挂出第一幅新作《松下问雪》。

画角落,落款是四个极淡的墨字:

“披旧青衣。”

他知道了。

她在不问他命的时候,替他改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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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归
连载中苏晓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