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长春短花须臾,邺城北门多风雨。
燕国的春天不仅短,而且来得快,仿若一觉醒来便草长花开,天清日丽。同时,燕国的春天也忽风乍雨,喜怒无常。这不,方才还一片晴好,这会儿已刮开了风,飘起了雨。
容楼寻到一处大门紧闭、甚为萧条的寺庙,因其地势颇高,屋檐宽绰,倒是个遮风避雨的僻静去处。他从风雨中跑进檐下,轻手轻脚地放下慕容潆。瞧见清河公主一脸脏兮兮的站在身边,他不由心生怜惜道:“先前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慕容潆见终于有个人肯好好听自己倾诉了,便凄苦着脸,一古脑儿全对容楼说了,当然也包括同慕容冲的争执。
容楼一听之下,愕然失色。显然在此之前,他对此事毫不知情。想他和慕容令情同手足,而吴王王妃正是慕容令的亲娘;他受吴王慕容垂的再造之恩,而吴王王妃乃是慕容垂的结发妻子;他在吴王府里住过一段时日,虽未谋面,也曾吃过吴王王妃亲手学做的汉家小菜。想到此处,容楼只怕是耳朵听错了,极其郑重道:“真的确有其事?”
“千真万确。”
容楼蹙眉思量片刻,道:“等雨小一些,我送你回去。”
慕容潆犟道:“我现在不想回去。连凤凰都不肯帮段姨......”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闪动道:“从小到大,我们兄弟姊妹里,就数凤凰智计最高,他一定能想出化解的法子,只是不愿淌这趟混水。我知道,你同他关系非比寻常,你再劝劝他,说不定他能听的。”
“公主抬爱了。”见她如此高看自己,容楼只觉讽刺:“你是她嫡亲的阿姐都劝不动,我不过一介下属,哪有这样的本事。”
“你不用瞒我。”慕容潆低下头,把脸藏起来道:“你和他的关系不一般。”她犹犹豫豫又道:“不过,你们不会有结果的,因为你们都是男人。”
容楼以鼻音算作回复,也不知肯定还是否定。
可能,他和那只凤凰算是有了开始的,但结果能是什么呢?根本无从谈起。或许,慕容冲要的只是自己呆在他身边,以自己的全部能力,帮他一步步实现主宰天下的目标吧。
容楼心里莫名感觉有点儿委屈,但转瞬又被他自己一句‘食君禄,忠君事,理所当然’轻松抹去了。他转回话题道:“他身为皇子,选择站在你们父王母后的立场上,无可争议。要我说,你也应该和他一样。”
慕容潆又仰起那张小脏脸,期盼地瞧向容楼道:“你呢?你选择站在哪一边?”
容楼没有回答。
他想要站在自己这边。
慕容潆有点儿绷不住了,激动起来道:“其实我恨母后。”
见容楼表情疑重,她又道:“第一次见面时,你曾问我因何患上‘口吃’的毛病。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是因为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我见到母后同另一个男人偷偷摸摸在一起,还说些缠绵悱恻、情意绵绵的话。任何一个做女儿的发现自己的母亲同别的男人有染,尤其那个男人还和她的父亲沾亲带故,想必都无法原谅那个做母亲的。我曾替母后想过成千上万个借口,但没有一个能真正说服我自己的。这次的事,我不能和‘凤凰’一样站在她的立场上,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她。”
容楼静静地听她絮絮诉说、看她啜啜哭泣,只是在她需要时,适当地敞开怀抱给她安慰。
慕容潆在他怀里哭诉着:“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娘亲?!老天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
容楼轻拍着她的背道:“不要怪老天,至少你还有娘亲。”
慕容潆抬头看他,怜悯道:“对不起,我忘了,你娘亲去逝得早。”
“没什么,我早就忘了。”容楼‘嘿’了声道:“哦,我说错了,我根本没见过我娘,所以连忘掉她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见檐外雨已渐止,容楼放开手道:“好了,该送你回去了。你也别多想了,这件事最终如何,得看陛下怎么想,吴王怎么想,恪师怎么想,我们是起不了太大作用的。就算是凤凰,怕是也完全不够份量,我们也只能看看能做些什么吧。”
慕容潆说完了、哭够了,终于肯听他的,跟着他一起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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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府内,慕容令代替父亲慕容垂接见了容楼。二人见面,很是唏嘘。隔了这么久再次相见的他们,比起良师益友,更像是久别重逢的兄弟。慕容令的眼圈有些发黑,面容极为憔悴,比起当年在神机营时的风采逊色了许多,想是近日来为母亲所遭受的迫害痛苦烦恼所至。
容楼沉声道:“我听说王妃的事了。”
慕容令恨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莫非就这样束手待毙?”说这话时,容楼的眼神深邃,眉峰飞利。
“你能这个时候来,我很感激。”慕容令无奈道:“眼下连见一面都不肯通融,我们还能做什么?”
原来,负责审讯此案的上庸王早已下令,为防止串供,审理结束前,不准疑犯段氏和高弼见任何人。
容楼关切道:“吴王现在怎样?”
他原本求见的是慕容垂,见到的却是慕容令,是以担心慕容垂的身体状况。
“父亲大人……正在写字。”对此,慕容令颇难理解。他又道:“连番求请探视未果后,他什么人都不肯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只管写字。”
容楼略微沉思,然后向慕容令拱了拱手:“我打听到,是慕興根大人统领的禁军,在负责刑部大牢的安全护卫事宜......”话未说完,他余光扫见一条身影大踏步走了进来。
慕容垂迎面而来。
他竟卸下了此前几乎不离身的甲胄,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素袍。
见此情形,容楼着实吃了一惊。
“将军!”他稍愣了愣后连忙施礼。
“免礼。”慕容垂随口答道。
慕容令上前焦虑道:“阿娘在牢里已呆了不少时日,迟恐生变啊。”
“如今局面,委实难解,不如干脆来个一力降十会,快刀斩乱麻。”容楼挺身而出道:“如蒙不弃,末将想寻些死士,趁夜去劫了那大牢,把夫人救出来。只要手脚干净,一旦得手立刻带着夫人远遁塞上,虽说不免一时被动,却终有日后团聚之时。”
慕容垂讳莫如深地盯着他看了又看,才道:“幸好我自认了解你,否则怕就当你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的,不会再容你多说一句,马上叫人绑去刑部,治你个蓄谋劫牢之罪!”
容楼听言不由呆了呆。
“孩儿却觉容楼的话不无道理。”慕容令受其感召,也忍不了了——那可是生养他的亲娘,道:“大牢不是人呆的地方,阿娘的身体本来就弱,再拖下去,怕是耽搁不起。”转脸,他把心一横冲容楼道:“算上我一个。”
慕容垂的表情一如平时,根本瞧不出自家夫人被抓下狱对他有任何影响,只轻声道:“我想了好几天了。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因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寻几个死士去劫牢,和我领着部曲直接杀入大牢毫无区别,有些人只怕要笑破肚皮。何必多此一举呢?”
慕容令怒目切齿,紧握腰间配剑道:“既然如此,干脆反了这六亲不认、不分清红皂白的燕王,直接杀进大牢去救阿娘出来!”
“他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吗?”慕容垂先瞥一眼容楼,后又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道:“没有虎符印鉴,你能领多少兵马?即便侥幸将你娘救出来,之后你又做何打算?”
虎符是一块青铜质地、伏虎形状的令牌,乃皇帝用以调兵遣将的兵符信物,平时分成两半,由专人分开保管,当合二为一时,便可凭此统一调遣全国兵马。燕国的虎符一半在皇帝慕容俊手中,另一半则由大司马慕容恪执掌。平时打仗则全靠在战前将完整的虎符印鉴授予主帅以调遣各路兵马,是以不掌虎符就等于没有兵马。
慕容垂、慕容令及一干下属虽骁勇善战,但人数不多,只有区区几千兵马,倘若孤注一掷举兵起事,不说那几千兵马同燕国全军相比简直蚍蜉撼树,就说肩膀上扛着‘造反’的名头,也未必能戮力同心,想要武力定局,根本不是谈何容易,而是痴心妄想。
慕容令眼前黑了黑,道:“难道就什么也做不了?!”
“我说过,你们的确是什么也做不了,”慕容垂理了理素袍的衣领道:“但我可以。”
“事实上,也只有我可以。”他傲然一笑道:“燕王针对的一直都是我。”
慕容令咬牙恨齿道:“他根本逼得人无路可走!”
“路,还是有的。”慕容垂平静道:“解甲归田是一条,视死如归又是一条,只看燕王要我走哪一条了。”他转过身,凝视着厅堂正面悬挂着的先帝画象,幽幽道:“令儿,没见我已经下马卸甲了吗?我会去求见他,到时候他想我走哪一条,我便走哪一条,当可保你娘亲无恙。”
悯叹一声,他又道:“只是,在此之前,我想能再见一见你的娘亲,因为也许等进宫面圣后,就没有机会了。”
“见一面能怎样?他们真的太过份了!”容楼一直从旁关注,此刻毛遂自荐道:“这件事交由我来周旋。无论如何,势必让将军同夫人见上一面。”稍后,他便向慕容垂父子请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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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楼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从吴王府出来后就飞马来到慕興根将军的军营中,找展燕然来了。
由于最近的几次大战中,展燕然的战功卓著,已被慕興根提拔为校尉,配给了单独的营帐。
容楼经通报来到帐前,甩蹬下马,正要栓上马缰,才见旁边已栓了一匹瞧上去十分醒目的白马,而且很是眼熟,只是他这会儿心事缠绕,完全没有多想,只掀帘径直走进帐去。
先前,他时常跑来寻展燕然一起喝酒、聊天,门口守卫的军士开始时还会加以盘问,后来便知他是展校尉的挚友,又是恪帅营中的参军,便对他的到来习以为常,再不加问询了。
容楼见帐中空无一人,只得复又出来,向一边的军士打听道:“展校尉人呢?”
那军士答道:“和这些日子常跑来惹事的姑娘一起出去了。”他手指方向,又道:“刚走没多久。容参军要是有急事,不妨往东边的河岸处找找看。”
听到有姑娘来找展燕然,容楼有些讶异,暗想:‘这小子的嘴什么时候这么紧了,一点儿没听他提起过呀?谁家的姑娘?’瞬时,他想到了刚才见过的白马,当下会心一笑,已是了然,便向河岸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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