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千丈悬崖削翠,一川落日镕金。

燕国的国都龙城,近郊处的大黑山沐浴在渐沉的暮色中。落日的余辉染黄了山上的每一块岩石,也染黄了山头上兀自伫立的身影,姿态端严宛似一座孤岩。

安东将军慕容霸正一边欣赏着落日,一边享受着难得的独处时光。此刻,铠甲反射出的光茫衬得他整个人有如神衹般,仿佛能从金乌坠地一直站到月华如练。

慕容霸喜欢穿铠甲,好像随时准备上战场似的,让他在外人眼里显得很可怕。

有人说,可怕的不是铠甲,而是慕容霸的目光。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随时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当他盯着人看时,似乎能穿透皮肤直击肺腑。

也有人说,慕容霸闭着眼睛时一样很可怕,所以可怕的不是目光,而是他周身散发出的杀气。都说杀戮多的人就会产生杀气,那慕容霸一定是因为杀人太多才会如此可怕的。

对于这样的说法,慕容霸只能苦笑,并不想辩解,毕竟只有他知道自己其实生来如此。

眯起眼望着那轮普照大地、晕染万物的落日,他不禁想起了从小时候起就一直习惯仰视的四哥。

为什么要仰视?

没办法,只能仰视。

他的四哥个子奇高,在本就以身材高大著称的鲜卑人里仍然算是大高个儿。

他的四哥就是‘燕卫将军’慕容恪。

四哥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一个很和蔼的人。任何人来到慕容恪身边,都会感觉如坐春风。只是,无论来的是薄祚寒门、庸碌之辈,还是高门显贵、叱诧之人,都会变成慕容恪说什么便附和什么,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

没办法,他的四哥慕容恪就是有这样无法解释的感染力、无法解释的领导力、无法解释的统治力。很多时候,四哥本身就是无法解释。

但是,如有需要,四哥也会变得和他一样可怕。

不对!

应该是更可怕!

这一点,慕容霸从小就明白。

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慕容霸警觉回头。

来的是他的长子慕容令。

慕容霸严肃的面容稍微露出了一丝轻松的表情。

“父亲在这里看日落?”

慕容霸没回答,又把目光转回到远处的落日。

慕容令静静地站在他身后陪着。

好一会儿,慕容霸才开口道:“神机营里一切都好吗?”

“还不错。颇有几个素质上佳的战士,有一个尤其特别。”慕容令把容楼的情况详细说明了一番。

听到容楼对武功招式的见解后,慕容霸那整日间仿佛带着面具的脸孔露出了明显的惊讶之色:“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此子的看法不俗。他姓甚名谁?”

“姓容名楼。”

慕容霸“哦”了声“原来是他?”眉头微皱了一下似在思索什么,旋即又舒展开来:“也有人叫他‘凤凰’,是吧?”

“正是。”

慕容令的语气大为惊诧。他想不到身为将军的父亲,居然会知道神机营里的一个小角色。

慕容霸瞧出他的异样,淡淡道:“此子乃我亲点入营的。他天赋异禀,前途不可限量,你要多费心教导才是。”

慕容令苦笑道:“不容易。他练什么做什么总有自己的想法和道理,虽然不能说是错的,但很容易给其他队员带去不好的影响。”

慕容霸淡然置之,“因材适教,本是你这个教头的职责。”

慕容令口中称是,在心里盘算要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慕容霸轻轻叹一声道:“‘凤凰’,他居然也叫‘凤凰’。”

慕容令笑了笑,“是啊,这个年纪也如女子般秀美。”

慕容霸没再说什么,只是向来不苟言笑的他,嘴角也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丝笑意。

****************************

这日一大早,神机营里张灯结彩,鼓乐齐鸣。营中管事的大多忙着布置酒菜、组织篝火晚会以及其他相关事宜去了。至于因何事大肆庆祝,反正晚间活动时自会公示告之,既然大家忙得不亦乐乎,也就不急在一时三刻了。

早起的训练暂停后,教头通知今天放假,大家自由活动,在晚上鸣钟前回到营里参加篝火晚会即可。于是,整营的少年欢腾得全炸开了锅,互相盘算着要如何利用这难得的一天假期。

有一些离家近的,已飞速收拾妥当,兴冲冲地赶回去和家人团聚了;还有一些喜欢热闹的,眉花眼笑跑去龙城里,走马观花玩闹一番;另有一些没想好到哪儿玩怎么玩的,成群结党咋呼着先跑出去了,反正先逃脱牢笼再说;剩下来的大多在周围树林里占上一块风水宝地,预备蒙头睡上一大觉,养足精神等着晚上好好疯一场。

容楼正兴奋地琢磨着该去哪里消磨时光时,展燕然垂头丧气道:“放一天假就高兴成这样。要是我们不从军,不入神机营,岂非每天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放假?”

“口是心非。”容楼冲他吐了一下舌头,“你这九队第一哪会想要放假?”

“拉倒吧,你都不知道当第一有多累。”展燕然伸了伸胳膊道,“我可想要自由自在了。”

“不从军、不入神机营,饭都没得吃,哪里来的自由自在,饿死还差不多。”容楼瞪起一双凤眼道:“老爹死后,我被羯人驱赶到狩猎围场,跟好多野兽呆在一起,野兽想吃我,我却不能打死它们,否则就是‘犯兽之罪’,是要被处死的。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想要活下去只能从军。有仗打就有饭吃、有衣穿,死不了。”

展燕然听得有些难过,拉过他的右手用力握了握以示安慰:“原来你命运多舛、身世凄苦。我比你要好多了,我的养父母是鲜卑人,他们死后我便被直接送到军中了。”

容楼茫然地抽回手,看不明白展燕然眼中的怜悯之色,“你干嘛这样看我?我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展燕然轻轻叹气:“你能这么想当然最好。”

容楼耸了耸肩膀道:“对了,我正好有事想问问你这个包打听。咱们在神机营的这些日子,就算遇上佳节、寿庆也没放过假,今日是怎么了?”

“哈,你算是问对人了。”展燕然以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前几日,咱们的‘燕卫将军’大败魏军,生擒了冉闵。今日一早,那‘天杀星’已在遏陉山被斩首示众了!恪帅为燕国除去如此强敌,实乃全军的大喜事。听说王上准备封他为‘大司马’,所以举国欢庆,神机营当然也要放假庆祝。”

“什么?冉闵死了?”容楼一下子懵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有什么不对吗?”展燕然对他的反应不知所措。

“他那么厉害,怎么会被打败?”容楼低头不停地自言自语道:“不会的,肯定不会!”说着,他撇下一脸惊诧的展燕然,一个人往营外的树林奔去。

别人哪里知道,进入燕军前,容楼和老爹容老头那一村子的汉人吃尽了胡人的苦头,所以容楼一直以来最崇拜的就是痛下‘杀胡令’的冉闵。

有时候,他真的很想像冉闵一样,杀光那些穿兽皮、吃生肉,不懂礼仪廉耻和生命价值的胡人。

此刻,他的内心困惑不解,纠结成麻,失望、愤懑揉成一团,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为心目中的武神哀悼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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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晌午时分,和煦的阳光自遮天蔽日的枝叶间倾泻而下,仿佛一把以光线为扇面,排口朝下的巨大折扇,将空气中的条条灰尘镀上暖黄后,洒在积了厚厚一层的落叶上,并留下一个个散乱的光斑。

容楼低着头,踌躇地在密林中乱走,眼前忽明忽暗的光斑不停晃动。

他只顾独自神伤,抬起头来才发现,前面不知何时横了条丈许宽的长河,将这片密林一分为二。

紧邻两岸有几棵长势茂盛的大树,因为天生的亲水性,都歪着树干,最大程度地垂向河面,有的几乎要探入水中了。河面上没有遮挡,浓烈的阳光尽情地铺洒开来,令缓缓流动的河水闪着密密的光芒,直耀得人眼睛发花。

可耀着容楼眼睛的,不是阳光,也不是河水,是一团火红的影子。

紧靠这边河岸的一棵大树上,一条红色的人影正以倒吊的姿势,晃晃悠悠地挂在一根约手腕粗细、垂向河面的树枝上。

那红衣人年纪不大,四肢纤长,动作灵活,正以双腿紧紧夹牢树枝,将双臂努力探向河面,似乎想从河里捞取什么东西。

能保持这样的动作的人,想来力气不小。

由于姿势的原因,原本及肩的长发倒垂向河面,映着绚丽的阳光、清泠的河水,居然闪烁起黄金宝藏般的光泽。

容楼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一颗心不由自主地为红衣人悬了起来。来不及多想,他跑前几步,定睛再看。

原来河水里飘着个鸟窝,窝内还有几只嗷嗷待哺的雏鸟。鸟窝被水草缠住,被冲得摇来摇去,幸得水流并不湍急,还没被冲走。

肯定是鸟窝不慎落水,红衣人好心想救里面的雏鸟。

容楼冲向那棵歪脖子树,打算纵身上去帮忙。

这时候,红衣人发现还是够不着,于是松开双腿,想让身体再向下滑一小段更接近鸟窝,却一个不小心,头冲下直向河面坠落。

容楼一惊之下,想也没想,一头扎进河里。

那红衣人本来身手敏捷,重心一失便迅速抓起鸟窝,来了个鹞子翻身,是以落水时,保持住了头上脚下的身姿。

即使不谙水性的人,也知道用力踩水来减缓下沉的速度,只是水还是很快没过了红衣人的头顶。

到这刻,红衣人居然还固执地高高举起右臂,将手里那窝小鸟托出水面。

波光粼粼、无声无息的水中,黑色的影追逐着,向红色的影沉下去的地方翻腾而去。

就在那只托举鸟窝的右手也将要完全没入水中时,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红衣人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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