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就把怎么得到‘失魂琴’的经过全告诉了容楼。
原来,一个半月前,他偷跑到距离扬州城三十多里地外的甘泉山里逍遥,却遇上一群番僧在追杀一名胡人老头儿。老头儿身上背着一张琴。在孰是孰非并不清楚的前提下,谢玄不想趟这趟浑水,直到后来看老头儿快被打死了,才动了恻隐之心,出手打伤了几个番僧,把人救下了。谢玄看老头儿一身外伤,内伤也很重,可能没得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给他运功疗伤试试,那老头儿却疯疯颠颠地大笑,说什么‘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没命’啦,‘枉废心机为他人作嫁衣裳’啦,还有什么‘看来琴的主人注定不是他’啦,诸如此类的一些疯话。然后拒绝疗伤,把琴硬塞给了谢玄,告诉他琴名‘失魂’,已经选定谢玄做了新主人,然后就大笑着气绝身亡了。
容楼像听天书一样听完,简直没法相信,“真是奇人奇事!琴还能选主人?要不是我信你这个人,肯定以为你编故事骗小孩儿。”
谢玄叹道:“谁说不是呢。我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只好将他草草埋葬在甘泉山上,立了个无名碑。只是,他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费尽心机得到的‘失魂琴’,却白白便宜给了我。还真是个疯老头儿。”
“你总归是爱琴之人,‘失魂琴’落到你手里也算幸运了。”
谢玄惊喜道:“哈,你居然挺了解我的,我的确喜欢琴。”说完兴致顿起,解下背上琴匣,期盼的目光里好似闪着星光地望向容楼:“想不想看看?”
没人舍得让那样的目光失望,容楼用力点点头。
谢玄找到一块平滑的大石台,将琴匣放置上面打开。里面是一张七弦古琴,琴面漆层有许多梅花断纹。琴为凤身,色泽苍然,形制古朴,上山下泽,有龙有凤,还兼有天地万象。
容楼指着断纹,道:“这琴够老的。”
谢玄道:“不错,琴不过百年不出断纹,随年代久远的程度不同,断纹也不尽相同。这种‘梅花断’至少要四五百年才成。”
容楼眼前一亮,“你这么懂琴,琴艺是不是很厉害?”
谢玄少有地流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这个问题挺难回答的。不过,我向来不喜欢妄自菲薄,自问在琴艺上也下过一番苦功。可说到‘厉害’,有一人琴艺胜我百倍,却还每每嫌自己学艺不精。有她在,‘厉害’二字我实在说不出口。”
容楼宽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不妨事。你既下过一番苦功,琴艺一定错不了,正好手边有琴,不如弹奏一曲,让我饱一饱耳福。”
谢玄搓着手,想要又不能的感觉真糟糕,“我很想弹给你听,但没法用这张琴。”
“为何?”
谢玄的脸快成苦瓜了,“因为这张琴有个致命的毛病。”
“什么毛病?”
“弹得,听不得。”他连叹数声,“所以我才说它绝非珍品。试想只能取悦琴师,不能拥有听众的琴,怎么能称得上‘珍品’?”
“怎么会听不得?”容楼不明就里。
“初得此琴时,我曾独自弹奏,只觉这琴的音色泠泠,绕梁不绝,琴声如诉,尽知人意,可谓深得我心。兴奋之余便邀了几个朋友一起听琴。结果琴音一起,他们就失魂落魄,发狂疯颠,我大惊之下只得停下不再弹奏,稍后他们才恢复理智。过后我问他们,发现我弹的明明是高山流水,他们听在耳朵里却是摄魂之音。”他苦恼地看着容楼,“后来我就很少再弹它了,必竟只弹给自己听未免无趣了些。”
容楼边琢磨边道:“能让人失魂,叫它‘失魂琴’还真是贴切。”
“所以,这琴弹不得。”谢玄惋惜地摇头。
“弹得弹得!”容楼剑眉一挑,道:“亦狂亦颠迈俗流!今日,我偏要听上一曲,失魂疯颠一回!”
他想的是,如此神奇的琴音,今日得遇,怎么能不挑战一下?
谢玄挑起大拇指,“好气魄!那我就尽心尽力为你奏一曲‘梅花引’。”说完手抚弦上,又瞧了一眼容楼,心道:一会儿若见他发狂疯颠便及时摁弦止音。
“弹吧。”容楼从容不迫道。
谢玄以指触弦,琴声乍起,却虚洪不实,兼因开始的心思都放在了关心容楼的反应上。心空,自然琴音就空了。见容楼微笑听琴,并无异样,谢玄暗自称奇,逐渐放下心来,专心弹奏起来。稍后,曲音清幽缭绕,节奏舒畅鲜明,一种孤高的寂寞显现于谢玄指下,浸透进曲调之中。一时间,容楼鼻间似有寒香沁入肺腑,恍若瞧见在万木萧瑟、风雪飘零的严冬中,一梅独放,孤标傲世。一曲终了,谢玄恍惚道:“你竟……”
容楼笑了笑,道:“我可没听到什么摄魂之音。倒是你琴艺高超,使人闻之欲醉。”
其实他心里也觉得奇怪,如果谢玄没有说谎,为何这‘失魂琴’别人听不得,他却能听得?
谢玄还没从迷糊中缓过神来,呆呆道:“过奖。”
容楼回顾琴音,有些疑惑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什么?”
“从琴音里,我感觉到一丝惆怅和无限的孤独。”
谢玄恍然间只觉五味杂陈,一边将‘失魂琴’收入琴匣,一边喃喃自语道:“居然有人能听出我的弦外之音。”
琴背在身后,谢玄似是想明白了,“高山云雾古琴冷,一曲梅花待知音。”转而“哈哈”大笑道:“小楼,原来你是我的知音。”
容楼愣了愣,摇头道:“我只是听懂了你的琴音。不过,我不懂,像你这样武功高强,气度非凡,家世不错的有钱公子,本该是鲜衣怒马,受人簇拥的中心,为何琴音如此孤独?”
谢玄仰天笑叹道:“高处不胜寒。”接着又做了个鬼脸,“不过,终有一日,我会按自己的想法去活的。”
容楼笑道:“嗯,相信到那时候,你就不会觉得孤独了。”
二人又回到了五叉路口的陈记茶斋前,谢玄道:“我出来的时日不短了,现在琴已寻回,要赶回扬州去了。你呢?”
“我打算先去双牌镇休息几日,再上路往南方去。”
“你要去南方的哪里?”
容楼茫然道:“随便哪里,走到哪里算哪里。我从小在北方长大,还没见过南方什么样子。”
谢玄建议道:“想见识南方,一定要去扬州瞧瞧。”
容楼道:“扬州我倒是听说过,只是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也在江南吗?”
谢玄捂嘴笑道:“不是只有长江以南才叫南方。扬州虽地处长江以北,不过于你而言已经是南方了。”
容楼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谢玄揽过容楼,“我就在扬州,如果你去扬州,可以找我听琴。反正除你以外,也不会有别人能听懂我用‘失魂琴’弹奏的琴音了。”
容楼笑道:“我尽量吧。扬州不是个小地方,想找到你估计没那么容易。”
谢玄微微一笑,道:“你只要到了扬州,随便找个人问谢玄,就一定知道上哪儿找我了。”
容楼含糊应下,心想他家虽然有钱有势,可他年纪轻轻,武功虽好,又不是多有名望的人,哪可能人尽皆知。只道是谢玄要么说大话,要么只是客套一下,并不希望自己这么个北方难民找上门去。
两人挥手告别,准备各选叉路分手离开时,
“对了,小楼,现在我已当你是知音,可以告诉你了,我那掌法唤作‘金针棉掌’。”谢玄转身,回头会心一笑,道:“有机会我教你。”
那一笑,风流倜傥,美不胜收,瞧在眼里,映在心头,一瞬间容楼竟心头鹿撞。
二人各奔前程自不用说。
一连几日,容楼按时运功调息,只觉恢复内功遥遥无期,但四肢的力气总算是恢复了。他原本神力,纵然没有内力相助,只是一般好手也不能拿他怎样。偶有几次,他强提真气,惊喜地发现居然可以稍稍集拢一瞬,但也只有一瞬便又四散开来,接踵而至的便是心脉处仿若刀剐火烧般的强烈痛楚,令他几欲晕倒,冷汗淋漓。这样反复几次后,容楼便再不敢试着强提真气了。
清晨,容楼从客栈出来,继续走在南行的小道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以前在书里看到过的“烟雨江南”。这里虽然还算不上是江南,但已和北方大不相同,冬日的清晨,林间寂静无声,空气中是淡淡的、如水墨般的灰色雾气,树叶吸满了露水,一切都是湿漉漉,连寒冷也变成了液体,在人的毛发、皮肤上流动。容楼感觉很不适应,不禁打了个寒颤,怀念起仅属于北方的干燥。
北方不但有干燥,还有他的凤凰。一想到这里,他心中寂寥难耐,是不是此生就要客死南方,再也见不到他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