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殿。”鸠莫罗沉声道。
一行人踏雪而过,直奔大殿。
到了大雄宝殿前,鸠莫罗终于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有常鼎”。圆鼎前面的空地上摆着一块蒲团,蒲团上坐着个低眉垂眼的老和尚。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和尚。
老和尚抬眼看了看鸠莫罗一行,缓声道:“老衲见善,鸠莫罗大师别来无恙。”
鸠莫罗仔细端详了一下他,不解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在他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一个老和尚。
“四十年前,老衲在师父身边有缘得见大师。”
鸠莫罗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了,惊讶道:“为何你竟如此苍老?”
见善苦笑,“往事不必再提。”
鸠莫罗自不关心,点了点头道:“既是故人就更好说话了。今日,贫僧是来取这‘有常鼎’的,大秦天王已经把它赐给我了。”
见善坦然自若道:“几十年前,我师父佛图丞从赵王石勒处得到‘有常鼎’,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千里迢迢将它运送至此,为它建造寺庙,安置其中。师父相信这间卜问寺,应是‘有常鼎’的栖身之所。”
鸠莫罗微微摇头,笑道:“这件事情上,我和你师父有不同的看法。”
见善仿佛知道他会这么说一样,只道:“老衲不过是想告诉大师,师父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并不指望以此劝阻大师。”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见悟,意味深长道,“师弟,你须记着,今日将要发生的全为天意,与鸠莫罗大师无关。”
见悟茫然地点头称是。
见善又道:“凡事有始也有终,今日是老衲归寂的日子,希望大师能够体恤。无论大师想做什么,还请耐心等到老衲坐化后,再行其事。”
鸠莫罗闻言明显不敢相信,“哪有这等巧事?”
“老衲言尽于此。”见善说完淡然一笑,低头垂手再不言语。
鸠莫罗盯着面前的见善,心下波涛起伏,惊疑不定,表面依旧一派平静。等了好一会儿,不见见善再有动静,他面色凝重地缓步走上前。
见悟以为他要对见善不利,侧滑一步,拦在鸠莫罗身前,提防道:“干什么?!”
鸠莫罗叹了口气,“你还是先瞧一瞧你的师兄吧。”
见悟疑惑地走到见善近前,一望之下大惊失色道:“师兄……圆寂了!”
周围除了鸠莫罗以外的所有僧人都惊愕失色、目瞪口呆。
“坐化”一事他们以前只听说过,从未亲眼见识到,眼下这见善大师虽然不能说来就来,却着实说走就走了,道行之高深绝非他们所能想像。倾刻间,众人双手合什,目露敬仰之色,大殿内佛号四起。
鸠莫罗的神色分不清是钦佩还是妒忌,叹道:“见善大师的撒手禅法已修得大成,虽与立地成佛还有一步之遥,但法力之深已是叹为观止。善哉,善哉。”
他的这番话其实颇为厉害,虽然表面上是称赞见善禅法高深,但佛家的‘一步之遥’往往是指难以跨越的、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由此点出见善并未成佛,使自己的弟子不必被这个老和尚的坐化所震慑。
顷刻,鸠莫罗走到大圆鼎边,看着这周身乌黑的‘有常鼎’,眼光变得炽热起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又扶着鼎,缓缓绕了好几圈,称心遂意的笑容爬上了他的面颊。
错不了了,这就是五大神器之一的“有常鼎”!
鸠莫罗站在‘有常鼎’旁边沉吟良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旁的弟子都不敢上前打扰他。
见悟从坐化的见善身边走开,来到鸠莫罗面前,自怀中拿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这是好多年前师父给师兄的,昨日师兄放在我这里了。师父给师兄,是让他有机会转交给你,如果无缘遇到你就烧掉。里面是天机,不可泄露,你最好不要再给其他人看了。”
鸠莫罗接过信,只见封口是用封漆封上的,纸质泛黄,显是很有些年头了。他又仔细瞧了瞧封口处,封漆陈旧但十分完整,应该没有人拆开过。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来。纸上的墨迹陈旧起斑,字体干瘦古拙,虽算不上书法佳品,却也自有韵味。他以前见过佛图丞的手卷,当下确定是佛图丞的字迹无疑。
上面是一首小诗:
“四十年来辨事非,雪映寒梅故人回,万事因果皆有常,千凤相逢大梦归。”
鸠莫罗见字吃了一惊,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因为掐指一算,今时今日,距他当年和佛图丞论佛比武的日子,的确是整整四十载。
难道他很多年前就算定了我今日会来此地?
他转头看了看殿外被自己一众踩踏过的落雪,以及那映着雪光的红梅。
他真的算到了。
鸠莫罗低头又仔细默念了一遍,皱眉凝思其中意思。
前两句‘四十年来辨事非,雪映寒梅故人回’明显是说自己今日会来这里。而第三句‘万事因果皆有常’到底是说世理有常这个道理,还是点明自己今日前来为的是‘有常鼎’?最后一句‘千凤相逢大梦归’,他思来想去,始终不明其意。
鸠莫罗轻轻一笑,双手合什,正好将纸张夹于两掌之间,“我已经看过了,既然天机不便泄露,不用再留了。”言毕,掌中一股淡淡的青烟升起,待手掌分开时,那份手书已成粉末散于空中。他回头对见悟道:“若见善大师肉身不化,我定为他塑造金身,以供膜拜。”
见悟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多谢。”
鸠莫罗又道:“我瞧你外貌显小,修行年限却似乎不短,想必是习练了‘七宝心经’吧?”
见悟点了点头。
“寺院不能没有方丈,以后你就代师兄之职,做这间卜问寺的方丈吧。”鸠莫罗道。
见悟低头不语,算是接受了。
鸠莫罗再次抬头看了看“有常鼎”,目光深邃道:“既然佛图丞为了‘有常鼎’才建的卜问寺,那鼎就先放在这里。日后,待我功德圆满再来此地取之。”
说完,他领着一众弟子口念佛号,折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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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的行宫大殿,苻坚遣走所有侍从,端坐龙椅之上,神色玩味。
慕容冲灰衣素袍站在下首,面如冰霜,思绪万千。
那一日他发狂被鸠莫罗打晕,之后苻坚抱着他亲自送回府,而后仍不肯离去,叫来医官查看,并亲自守在他的卧榻边,直到他醒来。秦王那恋恋不舍的眼神,异于寻常的举动,一口一个‘凤凰’叫得那般亲密,显然是贪图他的美色。
他不免慨叹老天待他不公。本来,国家被灭,容楼已死,几乎把他所重视的一切都夺去了。结果向来宽以待人、励精图治,声名简直好得无以复加的秦王竟然会贪图男色,对他心存不轨。皮囊不过身外之物,如果他是不名一文的普通人,面对予取予求的大秦天王,无谓的反抗只会惹来嘲笑,倒不如给了拉倒。但他是燕国的凤凰,是曾经的中山王、大司马,如若担上这份羞辱,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就是整个燕国。
他忍不住想,造成这一切是谁,他应该去恨谁?
是秦王苻坚?
毕竟是他摧毁了慕容一族历经四代建立起的燕国。
不,胜利的人本就有权利拿走一切,何况苻坚已算难得的仁君。如果反过来,是燕国攻下了秦国,屠城杀戮在所难免。
是母后可足浑楟?
如果不是她设计害死段洛,矛盾不会激化,吴王慕容垂不会被逼得弃燕归秦。
不,以燕国的国力,即使没了慕容垂也并非无力与秦相抗。
是二哥慕容暐?
他的懦弱和重用慕容评,排挤容楼,导致了燕军不能将秦军堵在关外。
不,他只是偏听偏信,若没有包藏祸心之臣,晋进馋言之人,他顶多是个平庸的君主。
慕容评!
是他!
是他先向父王献药,害死了父王,而后从旁帮衬逼走吴王,再蛊惑新帝,独揽大权,利令智昏,敛财无度才导致了现在的一切。
不错,最该恨的人就是慕容评!
最该死的人也是慕容评!
“今日不再称病不见寡人了?”苻坚略带轻佻的声音打断了慕容冲的思绪。
因为大秦天王每次见他时,态度都过于暧昧露骨,所以连日来慕容冲一直尽量避免与之照面,但凡被召见一律称病告假。
慕容冲低头道:“不敢。”
“寡人改变主意了。现在决定不但要带清河回长安,而且你们这些前朝的皇子皇孙一个也跑不掉,一起陪她上路。”苻坚从龙椅上站起身,缓慢而极富威势地踱向慕容冲,“凤凰,你是听说了这件事才肯主动来见寡人的吧?”
慕容冲并不否认,想努力争取一下,“我不想去长安,所以来见大王,想说服大王。”
苻坚已经走到近前,点了点头,饶有兴味地伸手撩起他鬓边落下的一缕金发,“你想怎么做,来说服寡人?”
慕容冲不由后退半步,“大王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苻坚又踱开几步,若有所思道:“寡人最近才想明白,这里是邺城,前朝势力根深蒂固,留你们这些人在此,于我大秦而言有害无益。凤凰,你若站在寡人的角度,也会这么做的。”
慕容冲神色不安了一瞬,淡淡一笑,“话虽如此,但大王与我们不同,向来宽仁大度,礼贤下士,现在却转变态度,不但对燕国的前臣旧戚小心提防,还要全部带回秦国,不会令天下人对大王的为人有名不符实之诟吗?”
苻坚哈哈大笑,道:“诡辩!”而后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慕容冲的眼睛,以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力道:“你不觉得寡人对你们燕国的皇亲国戚已经尤为优待了吗?”
慕容冲躲避着他的目光,连退几步,神色甚至有些张皇道:“原来大王主意已定。既如此,冲就此告退,也好早些准备行囊,随大家一起西行。”转身就要离开。
“不忙,寡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苻坚几步跟前,伸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眉目间有几分凌厉。
“大王请讲。”慕容冲撤回胳膊,强施一礼。
苻坚温和地笑着,“寡人最近常梦见你,可醒来时枕边躺的却是别人。”
慕容冲愕然一瞬,双唇微张,显得有些茫然。
“凤凰,寡人希望以后午夜梦回,醒来时看到的是你。”苻坚又欺上一步,伸手便来揽慕容冲的腰身。
“大王自重!”慕容冲愤然挥袖挡开他,喝道:“我自知不是大王敌手,也不敢与大王为敌!但大王此举分明重色忘义!”
苻坚的神情有点儿古怪,抿着嘴不知该恼还是该笑,结果还是朗声笑道:“试问天下英雄岂有不重色的道理?”
慕容冲深吸一口气,强忍怒火,冷笑道:“大王重色是对是错,我没有资格评价。只不过请大王记住,慕容冲并非无名之辈,今日虽俯首大王脚下,沦为亡国之奴,但也曾是一国王爷,军政大司马!大王若肆意妄为,一意孤行,就不怕之前所积累起的盖世英名尽毁于此吗?!不怕遭天下人耻笑吗?!”
苻坚闻言似愣了愣,显是没料到慕容冲能说出这番话来。
“大王以仁治国,尽得人心,收降燕军无数。我曾是他们的全军统帅,若他们知晓你如此待我,燕国降秦的几十万大军该如何自处?”慕容冲字字有声,句句铿锵,振聋发聩。
见苻坚一时无言,慕容冲这才压低声调,“大王息怒,若刚才我有言语得罪之处,还请大王恕罪。”
“说的好!”苻坚居然鼓起掌来,“其实,你的这番话,王丞相已经对我说过了。”
慕容冲吃了一惊。
“我想做什么都不会瞒他。”苻坚慷慨陈词般道:“只不过,大秦天王是我,最后做决定的也只能是我。”
慕容冲迟疑了一下,道:“那大王的决定是……”
苻坚四顾一圈这座前朝的宫殿,温文笑道:“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我看凤凰你倒是兼而有之了。”
听他的话头,慕容冲暗觉不妙,喉头紧了紧。
苻坚的神色越发柔和恬淡,“我没有决定,我只是想请你回长安,”慕容冲的心跳得好快,抬头看向苻坚。“还想请你入紫宫。”苻坚笑意吟吟道。
慕容冲的身体如筛糠般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面色如同被雷劈过一般。
二人间沉默了良久,慕容冲终于爆发出一阵仰天长笑,“枉我曾视大秦天王为强敌,仰慕你以国为重,以天下为目标。你却要为这等龌龊之欲损害辛苦建立起的名声,居然不能克制**这等小事。”
苻坚摇头,理所当然道:“为大秦,寡人克制得已经很多了,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我是大秦天王,是要以天下为己任,但首先我是一个人。我知道王丞相和你说的都极有道理。可人这一辈子难得才能遇到一个令自己发狂乃至丧失理智的人,一旦错过,以后无论再得到什么,都会觉得索然无味。这样的人,你若是遇到了,就会明白我的感受。”
慕容冲心口发痛,陡然想起了容楼,可是他知道容楼已经死了。旋即,他又自嘲道:“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哈哈……”连声大笑不止。
若大的宫殿里,只有两人的空阔的领地间,充斥着慕容冲那疯狂的笑声,绕梁回荡,余音不绝。
苻坚这会儿倒是很冷静,也很有耐心,一直等慕容冲笑得脱了力,依靠在殿中的立柱边喘息边笑,才缓步走回龙椅前坐下,以叫人难以捉摸的表情注视着慕容冲,“凤凰,你尽管笑,我在这儿等你。”
笑声仍在继续,却比哭还让人揪心扒肝。
苻坚听得眉头越皱越紧,也越来越心疼。
许久,慕容冲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扶住立柱,勉强断断续续道:“我笑……哈……算什么?只怕天下人笑不够。以后传将出去,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哈……都要瞧大王的这个大笑话。”
“啪!”的一声,苻坚一掌重重击在龙椅的扶手上,饶是紫檀的硬度也经不住他这一掌,塌了半边,“住嘴!”
慕容冲站定,止住笑,却再也没法板起面孔了,那张俊美的面庞上是藏不住的委屈,道不尽的凄苦,“你真要这么做?”
见他如此模样,苻坚颇感不忍,有点儿失落有点儿愧疚道,“凤凰,我不想看你剑拔弩张的样子,更不想勉强你。”
大秦天王竟然说不想勉强他?
莫非只有绳索捆绑、刀剑架脖才叫勉强?
慕容冲冲到大秦天王面前,伸手指向龙椅上的苻坚,眉头紧皱,牙关紧咬,连连点头,“你,你,你……”他的喉管犹如被汹涌而来的痛恨占据,一时竟说不下去了。
苻坚见了他这副模样,心里纠结成一团,从龙椅上长身而起,迎了上来,只盼拥他入怀,好好安慰一番,只是他居然忘记了正是他才把这前朝的大司马逼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慕容冲见他起身而来,慌不迭中连连后退。
当身体又退到背靠立柱时,他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般道:“不想勉强我?好——!”
苻坚怔住了,刚才他还执意不允,几番嘲弄,明显接受不了,怎么又斩钉截铁地答应下来了?他人定在当场,不再进逼。
二人这么对恃了片刻。
慕容冲的脸色变了又变,似是在用理智整顿激烈的情绪,好不容易才恢复了面无表情之态。他冷冷道:“你既不想勉强我,又非要我入紫宫也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
苻坚惊喜道:“什么条件?只要本王能力所及,一定答应。”
“你听好了。我的条件是——慕容评的人头。”慕容冲不咸不淡道。
“这......”苻坚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条件,一时犯了难,“寡人从来不杀降臣的。你能不能换个条件?”
“换?换别的大王就能答应吗?”慕容冲还想笑,只是刚才笑了太久,嗓音嘶哑得不行,着实笑不出声来了。
“如果我想换成大王的位子呢!”他的神色变得狠厉起来。
苻坚闻言低下头。
慕容冲瞧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的这个位子,不好坐,就算送给你,你也未必坐得稳。这个位子想坐的人很多,但能坐的,目前为止只有我。”
“我不过说笑而已,大王不必当真。”
他说是‘说笑’,但没有人笑。
“我只要慕容评的人头。”
苻坚犹豫着道,“慕容垂也曾托人带来口信,建议我杀掉慕容评,但我并未准许。我一向宽以治国,厚待降臣,不做违心背德之事。”
慕容冲讥讽道:“以大王你的地位,当然可以对我的条件置之不理,强行绑我入宫。只是,如此一来,大王同样做了件违人心、背常德之事。”
苻坚一时语塞。
“大王若非要我入紫宫,无论怎样总是要做一件违心背德之事,不过是二选一罢了。”
苻坚沉吟良久,道:“你且回去,容我想想。”
慕容冲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可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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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去长安的前一天晚上,秦王苻坚差人给慕容冲送来一只黑色的盒子。
慕容冲将盒子放置桌前,坐在凳子上,借着火烛之光盯着它良久,却并不打开。
不喜不悲,他心中雪亮,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慕容评的人头!
他的眼睛发红,面色在跳跃的烛光中变幻不定,抬手打开桌上准备好的一坛烈酒,猛然仰头,拼命灌下,连呛出眼泪来也没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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