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回宫已入夜,刚脱下大氅,秋童便眉开眼笑地迎出来,接过衣裳,道:“陛下,大喜。”
他当了多年的掌事,也堪称喜怒不形于色。萧恒便问道:“哪来的喜事?”
“大君府送来的香丸,说陛下严冬体寒,以此滋补最好。”秋童捧上一只匣子,忍不住道,“大君这是给陛下递台阶呢。陛下何不顺势下来,重修旧好。”
萧恒却眉头拧紧,毫无喜色。
这次闹得动静不小,先服软不是秦灼的性子。何况这次的事……不是谁先开口就能解决的。
他将匣子打开,将绸缎里托一枚红色丸子,一枚鹌鹑蛋大小。萧恒便问:“只一枚?”
秋童点点头。
萧恒将匣子合上,递给秋童,“给阿玠吧。”
“一入冬,殿下的确也是手脚冰凉。”秋童还是踌躇道,“好歹是大君的心意……殿下也不爱吃苦丸子的。”
“切成两半,再替他兑碗枇杷水喝。”萧恒吩咐了一句,又停了停,自己拿小匙舀了膏子,调了碗温水。又找了把削果子的小刀,将红丸对半切开。
手起刀落,丸子啪嗒裂开,滴溜溜停在案上。
秋童奇道:“这里头还有一层呢。”
他转脸看萧恒,却见萧恒皱起眉头,用刀尖刮取了一些夹心。外头的红皮子里裹一粒龙眼大的丸子,乌黑油亮,黏糊糊的,似乎是种膏体。
萧恒用指头捻开,还不待嗅,登时变了脸色,只问:“都有多少人经手?”
秋童心叫不好,忙道:“自呈送以来,便是由奴婢保管。但在大君府里……就不清楚了。”
这东西明显是些腌臜货色,秋童以为萧恒多少要动怒。结果,那人只接过帕子擦擦手,又啪地抛在榻上,说:“你拿一半,亲自送到他阿耶手上。再叫梅子来,我有事找他。”
秋童不敢耽搁,命人传召梅道然后,便出宫叩响大君府的角门。候了约莫一刻,秦灼方召他入内。又过了一刻左右,内室门帘一动,秋童躬身退出,对阿双道:“大君叫姐姐进去。”也不叫送,自己悄默声来、悄默声走了。
阿双一打帘,叫热烘烘的酒气熏得脑仁疼,忙从香合里舀沉水香来焚,又要推窗透气,便听榻上有人懒懒道:“你先来。”
她瞧壶里有滚水,只道:“就来。”烫了条手巾,挽好袖子拧罢,这才往榻前去,将手巾递给他擦脸。
秦灼接过来擦擦手。他倒提的酒壶丢在案上,一身酒气,脸也通红,但眼神清明。他语气稀松寻常,将扳指转下来,仔仔细细擦着,头往案上一撇,说:“我吃了一半,给你剩了一半,这吃吧,美容养颜的。”
他从前的糕点,也常分给阿双吃。阿双神态只微露疑惑,问道:“生嚼吗?”
秦灼略作思忖,将半盏残酒递给她。
阿双捧过杯子,又将那半个丸子拿起,抬手要合进嘴里。突然,秦灼扬手将东西打翻在地。杯子也没碎,滴溜溜打了个转,杯口朝下,一座五指山般,将那黑心东西牢牢压死了。
秦灼靠在榻上,鼻息沉沉,半天不说话。阿双惴惴坐了片刻,听得灯花一爆,秦灼也开口:“是阿芙蓉。是以我的名义送入宫中,请他阿爹吃的东西。”
烛心又噼地一响。秦灼双眼被照亮,轻笑一声:“真当我死了。”
阿双后背黏一层汗,知道秦灼方才是试探她,更不敢随意接话。
半晌,方闻秦灼又道:“他阿爹明令禁止这玩意,走的应当是暗处的路子。你偷偷叫人去问,谁能摸得着货,花重金请人来一趟。别到家里,另赁间屋子。”
他顿了顿,说:“避着点鉴明。”
阿双沉思道:“大王是怀疑……”
秦灼把另一只酒杯递给她,阿双便吃了一口。秦灼乜着灯,将扳指缓缓推上拇指,道:“拿我的灯笼,让灯山查一件事。”
“重阳清晨,是谁调空的虎贲军大营。”
***
太医深夜入宫,却不料天子叫他辨认此物。先观其颜色,又以金针剔取少许,微微捻摩,于蜡上炙烤。白烟如缕,焦香浅浅。
太医思索片刻,道:“这阿芙蓉膏用料新鲜,制成不过半月。烟蓝白,粘如蜜胶,闻之有香木遗味,以臣所见,是西南地的罂粟种,应当是‘血英’一科。”
萧恒皱眉,“西南?”
“是,‘血英’喜湿热,好丘陵,盛产于琼地。只是如何流入京中,臣不得而知。”
“臣去查了,这玩意是市井货色,一抓一把。送的人也是泥牛入海,摸不着路子。”梅道然正侍坐在侧,“大梁禁绝阿芙蓉已久,但臣听闻,近期京中子弟以此为尚,少服些许,以振榻上雄风。”
那就说明流通广泛,且能批量生产。
太医忙道:“的确,肃帝元和年时,阿芙蓉膏曾作帷中秘药,只是没有揭到面上。”
“当年在潮州清剿就大费力气。一些酒馆茶馆颇为流通,名为饮食,实为暗娼。”萧恒沉吟片刻,“梅子去打探吧。摸到上游,就能收网。”
殿中只燃灯一盏,烛火昏昏。太医察觉天子面色不善,便也告退。梅道然瞧着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陛下只问此物的老家,就不想知道是谁下手吗?”
萧恒脸隐在阴影里,道:“问来处,是我担心秦温吉对少卿阳奉阴违。”
还真是如此。
秦温吉为西琼提供马道,原本只是内输阿芙蓉至大梁边境。秦灼对她加以申斥,她明面遵从,背地却将手伸到长安来。至少西琼的阿芙蓉,若是没有这样的得力助手,很难在长安广泛流通。
梅道然正想着,便听萧恒又道:“至于别的,心知肚明罢了。”
梅道然听得一愣,忍不住道:“多番刺杀储君,如今又毒害天子,就算了?就完了?”
萧恒不说话。
昏灯前,梅道然目光从他脸上逡巡一会,嘴唇一张,吐出几个字:“陛下,你完了。”
***
于老九是长安城有名的香药贩子,消息灵通,货源广泛,除了低价香料的明面生意,暗地里也倒腾些明令禁止的玩意。眼看就到年关,正愁没什么充充家底,一笔大买卖就砸到了头上。
前来交涉的是个女子,头戴幂篱,一瞧就是大家丫头。前两回只要了些膏子回去抟丸子,第三回来,特意戴了帷帽,进到里间,说:“只吃丸子不过瘾。”
于老九接话道:“想来点别的?”
女子笑道:“妾说了不算,还请掌柜移步,我家郎君有请。”又解下荷包放在柜上,道:“这算是定金。”
囊中金子足够他三年吃用,于老九谄笑连连,叠声答应。
二人一起登了油壁车,窗都用木板钉死。约莫小半时辰,二人落脚,女子方引他入院。院中梅含粉苞,假山带水,松柏幽森,好不雅致。女子再推门,打开两片锦绣帘子,当即觉得暖香馥郁,肢体酥软。
女子笑道:“妾引贵客来了。”
“请坐,看茶。”声音是从妃榻上传来的。
榻上倚着个素衣男人,外披黑裘,头发松挽,容貌艳丽却毫不女气。于老九眼直了直,屁股沾了个椅子边,问:“不知郎君想要点什么?”
“你的东西我吃了两次,的确见好。但这几天不大够用。”男人拿把玉如意,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腿,“膝盖的老毛病,天一冷,发作得更厉害,连觉都睡不成。”
于老九故意问:“郎君想来点猛药?”
男人只笑而不答。
于老九会意,涎着脸笑道:“可巧,我给郎君带了一兜家伙,要不您先试试?”
他说着从随身布兜里掏出一只乌黑饼子。男人眼神闪了闪,那女子便啊呀一声,道:“这东西虽金贵,但多少有味道,娘子闻见怕要生气。”
男人似乎也作难,拧眉犹豫,“但不在家里,也没有别的去处。”
于老九忙道:“我知道地方,只是没有贵府这么高雅。一些背着玩的,总得搭伙不是?郎君若是爱清静,单间也是有。”
“清不清静倒是其次,我只怕夫人知道。”男人笑道,“女人家闹脾气,为了这事,连手都不叫我沾了。”
于老九听出他言外之意,忙接茬说:“郎君要是想玩点别的……咱们也有。虽比不得从前的小秦淮,但也是十七八花朵般的姑娘,管够。”
“不是说陛下封了娼馆吗?”
“陛下还要禁这东西呢。天高皇帝远,哪能都管过来?”
男人玩笑道:“这可就在天子脚下。”
于老九也不怵,笑嘻嘻道:“郎君放心。别人弄不来的我都有,为什么?咱们上头有人罩着,查不着。就算查着了,朝廷也得睁只眼闭只眼。哪怕陛下,也得给点薄面。”
男人似是不信,“这么厉害?”
于老九端起茶盏灌了口茶,有些神秘莫测,“当今天下能和陛下称兄道弟的哪有几个?首屈一指的就是这位——”
“南秦头子,大君秦灼。”
玉如意从半空一滞,又缓缓落下,继续在小腿上笃笃作响。男人似笑非笑,颔首说:“是这样。”
一盏茶毕,于老九便出了院门,由女子相送,仍一直戴着帷帽。两人一起登车回闹市,临别时,女子新解了一只荷包给他,道:“什么时候能到地儿瞧瞧,烦请来个信。”
“只怕要到年节。皇帝这段查得厉害,宵禁也严起来。真要等官军休息,近期也就这个时候了。”于老九正说着,突然见窗上似有影子一闪,忙推门出去。见外间仍是那三三两两的散客,只道眼花。
待女子登车时,香药铺子对过的茶铺里,一个蓝衣男人将茶碗一空,把五枚铜钱一排,抽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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