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酒碗举到对面,“子元,喝酒。”
陈子元冷哼一声掉过头。
梅道然敲了敲暖锅,“不喝,那吃肉。”
陈子元唰地站起来,背着手就往门外走。外头灯笼暗,侍卫带刀的影子投在门上。
“他说来见你,不会食言。”梅道然烫肉下锅,又看了眼窗外天色,“到现在都不来,要么陛下病情转危……嘶,现在这个程度再转人就没了——要么,陛下醒了。”
“他爱醒不醒。”陈子元抓了抓脑袋,“我就不明白了。大君府上上下下那么多口怎么就怀疑我呢?我和萧重光远日无缘近日无仇,我杀他干嘛,让我大侄子丧父吗?”
梅道然夹了块肉,“炭是你送的。”
陈子元纳罕,“不是,我怕他冻着我还有错了?温吉比他身子还好呢,生了我们家大郎手脚都冰冷。月子病难好,他又没怎么养,我一不走公账二不走军款,自己掏俸禄给他供几盆炭还不行?”
梅道然连声道:“行行行,谁说不行?但多了点别的东西啊。”
陈子元问:“什么东西?”
梅道然摊手,“相思子啊。”
他这里下了个套。相思子是在冰鉴中发现,他却道是炭中之物,又是看陈子元怎么接话。
陈子元却一脸难以形容,“他有夫我有妇,我和萧重光相什么思?亲娘,怪膈应人。”
梅道然嚼着牛肉,拿筷子点了点他,“还有,证人说了,是受你们灯山的上头人指派。可巧,你正好在这时候来接管。除了你们两口子,总不能是你家大王自己去毒他自己男人吧?”
陈子元一时语塞,跳脚道:“说不准呢?”
梅道然吃口酒说:“子元,装傻充愣可不是你的做派。”
陈子元急得就差跳江,“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装?行,冤死我吧。到时候也给我挂个丈二白练,我血绝对不往地上洒,一滴不漏全飞在白练上。咱也大旱三年六月飞雪,折子名我都想好了:秦大君挥泪斩妹夫,陈子元含恨下九泉。”
梅道然哈哈笑起来,兀自喝酒吃肉,一会后唉了一声:“天色不早,大君估摸也要到,难不成他来了,你只同他讲旧情?”
陈子元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命!”
“气话。”梅道然又吃口酒,囫囵道,“大君的脾气你比我清楚,他真狠起来,可什么手都下得了。你若一死,他和政君这兄妹还做得成吗?总得替他俩考虑吧。”
陈子元背着身,却不再踱步。
见他不语,梅道然便乘胜追击,“既不是你做的,自然有破绽,你得把破绽找给他,说服他,把真正凶手揪出来。不管做兄弟还是做郞舅,你俩这么多年,难道要因为宵小挑拨就告吹了?你南秦父老知道不得笑掉大牙?你就说是不是这个理吧。”
陈子元点点头,又呸一声:“是个屁,他要砍老子,老子还得替他考虑?”
梅道然大笑起来,拍拍手站起身,“子元,大君有你这么个臂膀,好福气。”说罢,便推门走了。
“这句话当他面说啊。”陈子元喊给他,上前往暖锅里一看,骂道,“娘的,一块肉都没给留啊?”
***
秦灼迟迟未回的确事出有因。萧恒服用汤药后又睡下,秦灼握着他的手,只觉得瘦。这么静静待了一会,正欲退去,忽听秋童来报,说是夏秋声觐见,瞧着神色急切,恐怕搪塞不得。
萧恒睡得轻,听见动静也醒了,由秦灼扶起穿衣整理,边道:“估摸是阿芙蓉一案有了进展,你去屏风后一坐吧。到底是南秦事,一块听听。”
秦灼便避去屏风后,听见萧恒极压抑地轻声咳嗽。他心中揪紧,夏秋声已步入殿内,或许瞧见萧恒形容,大惊失色道:“陛下何以至此?”
萧恒这几日大病,堪称形销骨立,便清了清嗓子:“这几日略感风寒。”
夏秋声犹疑道:“可是秦君病况……”
萧恒道:“劳夏卿挂怀,一切都好。”
夏秋声点头,“臣此番觐见,是要言走私阿芙蓉一案。”
“阿芙蓉皆已入库封存,只待结案后入海销毁。其牟利巨大,户部尚未计算完毕。但臣近日发现另一件事。”夏秋声道,“经有司查证,阿芙蓉经营男女二十三口,皆是秦人。”
秦灼手指一跳。
他发现了灯山。
“三司不敢敷衍了事,继续审查,方知天子脚下,竟有如此大患!详细情况,臣已录入奏折,供陛下察看。”夏秋声将折子递给秋童,“南秦细作在长安扎根已久,组织严密,牵涉广泛,开朝至今闻所未闻。其人员之广,小到曾经的秦楼楚馆、贩夫走卒,大到朝中官吏、宫中侍人,未有能免。且从最新线索来看,臣怀疑,之前的太子遇刺案,便与这些细作有关。”
萧恒缓缓道:“夏卿所言,我心中有数。”
夏秋声却昂首追问:“陛下欲如何处置?”
萧恒默了片刻,道:“还请夏卿告知有司,阿芙蓉一事务必追查到底。其他的,我知会他。”
夏秋声微有讶然,“陛下的意思,此事交返秦君,由他全权处置?”
萧恒道:“他能处理妥善。”
夏秋声面露滑稽之色,声音不由拔高:“陛下,秦君若能遵诏,岂有殿下屈居臣府一事?”
屏风后,秦灼呼吸骤紧。外头有片刻沉默,方听夏秋声叹道:“陛下可知,殿下好发梦魇?”
萧恒微微咳了一声,说:“我愿他去夏卿那儿,也是想着换个环境,能好些。”
夏秋声道:“殿下夜盗汗,好惊梦,常走动。臣请太医察看,说是惊悸过度,引起胎中病症。殿下常在梦中道:‘阿耶要杀我。’臣斗胆,试问秦君如无此心,殿下何梦此事?”
萧恒不说话,许久才道:“夏卿,这是我的家事。”
“天子无家事。”夏秋声跪倒在地,坚声道,“臣前受文正公托付,后受陛下任职,既为太子师,当谋太子事。”
他双手一拱,连叩两次头,扬首直视萧恒,无惧色,无避色,“陛下,臣亦知陛下有所钟情,如今冒死伏阙,无异于离间陛下鹣鲽相爱。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论陛下如何处置,臣必须如实上告。”
“陛下待秦君不可谓不赤诚,而秦君宿于枕畔,却日渐骄狂、行事悖逆。下能放纵阿芙蓉流毒京都,上能以爪牙试探天子。且殿下何辜?他可是秦君的亲骨肉!垂髫年纪,要遭生父遗弃灭口之痛!陛下,虎毒不食子,我天朝太子千乘尊贵,安能被南蛮诸侯视作敝履!”
他一席话至此,秦灼冷汗已下了一身。
什么敝履,什么食子?阿玠是他的亲生儿子,自己怎会害他?
但……阿玠,会不会这么想?
殿中,夏秋声掷地有声,“陛下而今无立丞相,臣居尚书令,代执丞相事。陛下欲隐南秦之违逆,全因私爱,实害公正。臣不能苟从。”
他再拜叩首,“臣万死,驳奏此议。”
言罢,便伏身于地,久久不起。
僵持并没有持续很久。萧恒扶着椅子站起,下阶搀起他双臂,诚挚道:“得遇夏卿,我何德何能。”
夏秋声走后,秦灼方从屏风后绕出来,瞧着殿门,声音有些飘渺:“我刚刚瞧着夏郎君,像瞧着了渡白。”
他抚着萧恒后背,挨在他身边坐下,“很想他吧。”
萧恒叹口气,握紧他的手,不说话。
“夏郎这样对阿玠,我是感激的。他说的对,阿玠的灾祸因我而起,该查就查。灯山这边,你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久了。”秦灼捏了捏他手指,低头瞧着二人交握的双手,笑道,“我不能叫史书把你记成个偏宠佞臣的昏君啊。”
萧恒有些急切,微微咳嗽,握紧他手,问道:“你和我说这些吗?”
秦灼轻轻拍打他的脊柱,神色稍急。等萧恒平复,方眼睛眨了两下,深吸口气抱住他。
萧恒到底疲于久坐,便由秦灼扶着躺下,却不想歇息,叫秦灼给他念折子听。
秦灼手掌贴上他肩膀,问:“现在了,你还这么熬煎自己?”
萧恒不说话,但也闭了眼,握住他的手,像睡了。
秦灼添了把安息香,又守着他坐下,哄小孩似的拍着他后背,觉得胛骨硌人,只恨自己一年来蹉跎时光,平白互相折磨。他抚摸萧恒鬓角,惊觉他尚未而立,竟添了白发。
他曾因阿皎的离去无由怨恨他,却忘了,那也是他的女儿。
他接受了秦灼所有的怒火和伤痛,但他本也是最伤痛的人。
萧恒侧身躺着,秦灼缓缓俯身,脸依在他臂膀上,从背后搂着他。身体重量却由腰腿撑着,半分没落在萧恒身上。
许久后,阿双走到他身边,怕惊扰萧恒,轻声说:“褚将军到了,给大王送折子呢。”
秦灼回头,见竹帘外站着人,脸被帘子挡着。他却似能瞧见那双眼睛。
目光尖锐,如在背之芒。
秦灼替萧恒掖好被子,放轻脚步出去。
帘子打起来,褚玉照正微垂着脸,神色恭顺,方才像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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