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道生微微一愣,也点点头道:“吉祥。”
秦灼没料想他竟搭理自己,便接着话笑问道:“吃饺子去了?还是吃酒?”
这话问得亲昵,但他和阮道生远没有熟到这个地步。
阮道生叫他要挟过几回,很知道他凉薄狡诈的性子,难免带了些恶意揣测的心思。闻言微皱眉头,不欲理会。
他前行几步,秦灼似乎也不想多说,后背倚住园门让出路。两人即将擦肩时,阮道生正看清他脸上伤口,莫名其妙说了句:“酒是发物。”
秦灼抬臂闻闻自己衣袖,只道:“不如你吃得多。”
这人就是不能好好说话。
阮道生本也不想管他,收回目光,提步就走。
秦灼却突然叫他:“阮郎。”
阮道生停步转过头,那人正抬眼望向他,目光深得像两人有天大交情。
秦灼笑容真挚,恳切道:“咱们打个商量。你将钱还我,你我交个朋友,怎么样?”
闻他此言,阮道生目光没有变化,就这么淡淡看了他一会,当真往怀中去掏什么。
这倒挺意料之外。
秦灼还真抱了几分期待,又好奇,便见他掏出一只小瓶。
是白龙山娘娘庙里,他给阮道生敷伤的药。
阮道生说:“还是两清的好。”
他这么一说,秦灼便感觉脸上伤痕叫冷风一吹,也隐约作痛。他将那药瓶接过来,点点头说:“也是。”
等阮道生走远,林下阴影里才走出个人。那人压低毡帽,用陈子元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说:“公主府要的果子清酿,您检点检点。”
秦灼接过食盒,打开瞧了瞧。
陈子元趁他凑近,压低声音问:“他怎么也在这儿?”瞧见秦灼又大惊,“你脸怎么了?”
“说来话长。”秦灼装作翻检食盒,嘴唇轻轻一动,“着急叫你来是查一件事。”
“温吉有个近身侍女叫阿双,因私相授受被逐出宫来,我觉得有些蹊跷。你速速找到她,保证她的安全。还有,阿双和内侍交易的有炭火和脂粉,你都着意看着。”
秦灼将食盒合上,面上又是一副倨傲神态,“得了,领赏去吧。”
陈子元也躬身告退:“那小人就告辞了。”
***
冬至,追谥皇长子仲旭为太子,谥慧仁。
三日后,东宫启扃,奉慧仁太子灵位,长乐公主主祭。
至东宫行祭,长乐特免不跪,在灵前摆了把椅子坐着。她不施脂粉,只淡扫蛾眉,眼皮微微红肿,减了气势,却平添了我见犹怜的风致。
亲王及百官亦来致祭,皇帝不曾到场,反是娄春琴过来。
他跨入门槛时正听一内侍回禀,“礼部侍郎孟蘅告病,将祭文送来,万请公主恕罪。”
长乐眼都没抬,漠然道:“烧了吧。”
秦灼跪在一侧,双手将祭文捧起,置入鼎中。
火光映照下,长乐面洁如玉,目寒如冰。
等那内侍退下,娄春琴便走到灵前叩首,再向长乐见礼,“陛下本欲亲来,怎料昨夜悲痛难耐,今早起来便头痛欲裂,只得命奴婢前来致祭。望公主节哀,保重千金之躯。”
长乐微微颔首,“劳烦内官走这一趟。”
娄春琴叹息道:“奴婢自己也撰了祭文,请奉慧仁太子灵前,还望公主莫要嫌弃。”
娄春琴虽是内侍,却雅好诗文。因其出入御前,巴结奉承的不在少数,但不是送古玩奇珍,而是献诗。他自己也是因诗才得皇帝另眼相看,只是近年愈发少作。
“内官文才连陛下都赞不绝口,我何来嫌弃一说。”长乐道,“内官有心。”
娄春琴便叫道:“秋童。”
他身后跟着个小内侍,十二三岁年纪,行动十分拘谨,忙将祭文奉到秦灼手中。
一个面首侍奉太子灵前,想必十分得脸。娄春琴未免留意几分,稍稍多看一眼,等今日祭礼结束,也就重回甘露殿伺候。
刚登上台阶,便听殿中一声疾呼。
娄春琴忙叩门进去,见皇帝从榻上弾坐而起,满头冷汗。宋昭仪伴驾一旁,替他抚着后心,柔声道:“陛下近来又好发噩梦,妾替陛下把香燃上吧。”
皇帝缓了好一会神,才问道:“今儿是初几?”
宋昭仪道:“陛下累糊涂了,今日是腊月十三。”
皇帝却深吸口气,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他要来找朕……她、他……他们都要来找朕!”
娄春琴见皇帝目光涣散,忙低声叫道:“去端碗安神汤来。”
宋昭仪忙下榻点香,先将烧尽的香灰尽数倒了。等清甜香气氤氲开时,秋童已奉了安神汤进来。
宋昭仪接过来,皇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拧眉将碗打落,怒道:“这么烫,给谁喝!”
抢在皇帝发作之前,娄春琴反手给了秋童一个耳刮子,厉声骂道:“蠢货,怎么伺候的?还不快滚!”
秋童手忙脚乱地拾起碗退下去。娄春琴在抬头,见皇帝紧紧握住宋昭仪手腕,手臂剧烈颤抖,“他们为什么要来找朕,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不肯罢休!”
宋昭仪道:“妾听说人有魂魄,或许是罪魂尚未超度,便留在人间作祟。”
皇帝眼中精光乍现,叫道:“春琴。”
“你明日……不,今夜,现在!立即传朕口谕,要百官荐举新的监造,朕要重建七宝楼,要快!”
***
娄春琴合上殿门。
秋童手里抱着他一件羽毛缎斗篷,见他来,忙垂着脸跟在他身后。娄春琴走了几步便站住脚,秋童也忙止步。
娄春琴一双眼静静沉着,看了他一会,说:“抬脸。”
秋童怯怯半抬起头,右脸浮着指印,已高高肿起来。
片刻后,娄春琴收回目光,叹口气道:“回去拿鸡蛋滚一滚。”
秋童轻轻答应一声,眼看要下台阶,将斗篷给他披上。
娄春琴自己打着带子,说:“陛下这几日圣心不悦,伺候小心些,能不近跟前就不近。若生了事端,麻利来寻我。”
秋童忙道:“是,陛下慈父心肠,哀悼慧仁太子。”
夜色已深,娄春琴抬头一瞧,一天星子映了一脸碎光。
他微笑道:“何止呢。”
***
祭礼毕时宫门已落钥,长乐便宿在东宫。从灵帝至今上一直未立太子,数十年头一次住人,竟还是个女人。
长乐只留了秦灼在身边伺候,盥洗后,便由秦灼服侍她拆卸簪环。她往镜中一觑,正见秦灼微微泛红的眼尾,笑道:“你倒情真意切,没了老子也不过如此。”
秦灼只得体微笑:“臣欲娘娘同心,娘娘之痛,臣同感五内。”
长乐闭目应了一声,由他打散发髻。秦灼的手巧,似乎惯常做这些事,又取梳子为她篦头。
长乐却先一步递了支篦子。
是一只鸳鸯玉梳,顾名思义,这只是一半。
长乐贴身带一半梳子,怎么看怎么像定情信物。但秦灼这几日瞧下来,她对虞山铭恐怕还不到这样深到寄思于物的情分。
秦灼也不多言,只持梳为她篦头。两人身影相傍,映在镜中,倒像情投意合。
不一会,一个内侍叩开殿门,立在帘外道:“公主,刚才礼部孟侍郎来过了。”
镜中,长乐眉心轻轻一跳,旋即睁开眼睛。她胸口缓慢起伏一下,问道:“什么时候?”
内侍道:“刚走没一会。”
长乐握住秦灼的手,从他指间将梳子拿下来,有些纳罕,“她叫你禀报的?”
内侍忙道:“公主恕罪,孟侍郎不叫回报。是奴婢想着如今宫门已锁,孟侍郎虽因女身入宫更方便些,到底要求旨意花功夫。她白日推脱不来,入夜反倒拜谒;费了这么大力气进了宫,却只在门口站站就走,奴婢觉得蹊跷,所以自作主张。”
长乐轻轻笑了一声,手捻梳篦,眼仍望向镜中,竟有些自嘲之意,笑道:“我说呢。”
那内侍不知她喜怒,垂首暗恨自己自作聪明。少顷,方闻帘后轻飘飘道一句:“你退下吧,就作不知道。”
内侍连忙应是,将殿门轻轻合上。
垂帘是青纱,朦胧如林月,长乐静静坐了许久,望着镜子不说话。秦灼也不多问,焚香铺床毕,方道:“天色已晚,娘娘早些休息。”
他要迈出脚步时长乐突然转过头。
“甘郎。”她叫道。
秦灼停下脚步,眼看她微眯双目,忽地妩媚一笑。
“今夜留下,本宫幸你。”
秦灼闻言倒没有什么抗拒之态,反而走回榻前,笑得颇为婉然,“得侍殿下,臣自是喜不自胜。只是如今慧仁太子灵前,娘娘又是主祭,万一哪个传扬出去,只怕有损公主清名。”
“怕什么,”长乐探手抚摸他一截侧腰,“只要你不出声。”
秦灼隐约听出她言外之意,仍和顺笑道:“臣耐力的确不怎么好。”
长乐瞧了他一会,从衣襟上掀下块帕子,递到他面前。
秦灼顿了片刻,神色却无波澜。他双手接过,将帕子咬在口中,由长乐拉起来,从背后压在榻上。
有只手撩开他背后头发,手指抚过颈侧,叹息般道:“你若是个女儿身……”
她住了声,手往后腰滑去。
秦灼微微收紧手指,抓皱一团锦绣。
突然,殿外响起一串笃笃的叩门之声。
独属内侍的尖锐嗓音划破黑夜:“陛下那边出了事,速请娘娘上甘露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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