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南角有一处坊区,名叫永阳坊。永阳坊有一座烟花馆,名叫“小秦淮”。
小秦淮后门,是一座金漆篱门,大白天也挑着红纸灯笼。门外一条人工河,河上画舫朱船络绎,多是与雅妓泛舟的京都子弟。
小秦淮是风流人士的会所,但少有人知,这是南秦线人在长安的据点。
元和七年,秦文公北上长安前对秦灼说,少郎,你已经十岁,有些事我可以告诉你了。阿耶这次进京凶多吉少,你记住,秦君有自己的死士。北方不信奉光明,我们要在梁地点自己的灯。
而“灯山”,就是秦文公留给秦灼的最后一把刀。
他们是潜藏梁地的暗桩,或为妓女走卒,或为门客幕僚,网罗朝中消息,以为秦公所用。而“小秦淮”四通八达,又能捕捉高门秘闻,也就成为接头的绝佳场所。
譬如今天,冬日严寒的河面上,依旧有画舫悠悠。几人登舟后,一个翠衣女郎上前,青天白日,却从舟上挂了灯笼。
如果此时打帘进去,会听见琵琶声、骰子声、划拳声。但多待一刻就能发觉,曲儿来来回回只是那首,每个人跟前的银子压根没动。
再往里进,便是一幕屏风,屏后一张小案,一个赭衣人坐在对面。腰杆挺直,双手置膝,腰间佩刀。如果有人熟识秦温吉的刀鞘,那不难认出来,那是一对夫妻。
他对面,坐一个文士打扮的少年,眉目清秀,有些雌雄莫辨。他低声警告道:“长安突然多了不少魏人。陈将军,要当心。”
陈子元捻酒杯看他,他继续道:“形貌可以掩饰,但总有蛛丝马迹。南魏以首饰区分地位,耳环是尤为重要的特征。梁、秦、羌、燕四地,男子穿耳者,不是奴隶便是玩物,对寻常人是奇耻大辱;琼地男子不避戴耳饰,但也是双耳佩戴;只有魏地男子穿单耳,贵族戴左耳,奴隶穿右耳。以此作为身份依凭。”
“但近几日,仅在小秦淮,穿单耳的男人数量突然增多。而且皆着梁服,讲梁音,不戴耳环,应当在刻意掩盖身份。现行身份也多是游侠和商人,流动性极大。”他将一张羊皮纸递过去,“我着人留意过他们的行动轨迹,主要是这几个地方。”
劝春行宫。
他眉头一跳,沉声道:“梁皇帝离京前下了严令,不许魏人入京。”
“但梁皇帝也下了令旨,接纳魏人入境,”他声音平静,“将军,主君之事卑职不当议论。可梁皇帝所作所为,偏帮南魏无疑。他忘恩负义,岂把大王放在眼里?”
陈子元眼神陡转凌厉。很少有人能扛住他如此目光,但少年泰然自若,毫不退避。
陈子元笃定道:“你是温吉的人。”
“卑职姓裴。”他——在他讲出下一句话后,陈子元觉得用“她”更合适——她不置可否,道:
“文公曾以卑职之名题楼,其楼名摘星。”
***
“今天接头的是你老婆。”
陈子元说完这句话,秦灼剧烈咳嗽起来。
阿双忙给他捶背,他摇摇手,百思不得其解道:“段映蓝在京城?”
段映蓝正于西南扫荡南魏,要出现在长安,除非她会缩地之术。
陈子元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忘了这一茬了。是小时候给你撮合的那位,你老师的女儿,裴家娘子裴摘星。你的书房就用的人家闺名呢!”
秦灼放下碗靠回软枕上,“是她。”
他开蒙之师是南秦名儒裴公海,后来文公薨,秦善登位,秦灼作傀儡。裴公海刺杀秦善不成,全家老少皆被发配。其女想必也是因缘际会,入了长安,做了“灯山”。
要说嫁娶,文公的确动过心思。只是秦灼当年不过六岁,裴摘星更是身在襁褓,不好下定。便用女孩名字给儿子题了书房名,明眼人都知道什么意思。谁知时移世易,文公作古,君臣两隔,秦灼偏偏没有女人缘,栽给了萧恒。
秦灼想了想,“她今年也该十五了,还是十六?”
“你问我?”陈子元嘶声问,“差点成的你老婆,你问我?”
秦灼多少生了好奇,“裴娘子现在如何?怎么没跟老师在一块。”
陈子元回想她今日打扮。头戴素丝帻巾,白苎衣衫,灰鼠皮披风,素面朝天,毫无妆饰。又刻意修了剑眉,不曾穿耳,但眼明如星,形容干净,嗓音也是含混的沙哑,丝毫没有女儿的妩媚之态。以至于陈子元谈到一半都以为她是个阴柔些的郎君。
陈子元想了半天才给了个答案:“可以拜个把子。当年裴公行刺,全然未顾妻子,估计姑娘心里有怨气,不愿一块走。”又道:“这样还能碰上,就是命定缘分。左右萧重光不在,你不见见?”
秦灼没好气道:“我这么见吗?”
陈子元看他身形,心想也是。突然跃跃欲试问:“我能摸摸大侄子吗?”
秦灼就纳闷了。萧恒不算,是亲爹,亲爹摸孩子应该;但怎么从李寒到陈子元,一个两个都想摸他肚子。便直截了当道:“这么想摸自己怀一个去。以后你们的小孩,都是你来生。”
“我倒是想,咱没这本事啊。”陈子元说着就跳开,“谁叫大王您天赋异禀,天降奇才,才能成此天作之合,享此天伦之乐。”
果不其然,一个盏子掼在他刚刚立过的地上。秦灼这就要掀毯子起来,阿双忙拉住他,他便指着陈子元怒道:“你给我站过去!”
陈子元问阿双:“我像个傻子吗?”
秦灼正襟危坐道:“你不站过去,我就肚子疼。”
阿双只抿嘴笑。
陈子元果然就义般站过去,秦灼新拿了盏热茶,又合上盖子,横腕一投,正好让陈子元稳稳接在手中,半滴都没有洒。
陈子元笑道:“谢大王的赏。”
待他吃完这盏暖了身子,秦灼方道:“魏人既入京,还常到行宫这边来,大抵想有所动作。知道我在长安,应当和朝中有勾结。你和灯山知会一声,摸摸他们行动时间。”
他想了想,又说:“这件事得叫渡白知道。等天黑了,你亲自去见他一趟。”
“姓萧的一笔糊涂账,没算清就滚了。”陈子元捧着盏在底下坐了,略一沉吟,“大王,他接纳魏人一事,我心里还是不安稳。你俩要只是利益关系也就罢了……但他孩子都在你肚子里,他这么干,就他娘的不是事!”
秦灼像是不愿多说,只捏着眉心道:“各自体谅吧。”
***
没等陈子元来,李寒便赶到行宫送信,听闻此事,立即行动。刚出宫门,便遇见巡防营,他叮嘱道:“陛下曾经下诏,南魏流民入境,各州不得拦阻,妥善安置。但为防贼寇混入,巡逻军防当严之又严。”
李寒顿了顿,“京畿之地干系重大,暂时不予开放。行宫之中停放国宝,更是重中之重。将近年关,各位将军多多辛苦。”
巡逻队伍一走,李寒便转过身,冲不远处宫门笑道:“郑将军,好巧。”
宫门影子如山,很能藏住人形。郑素走出来,露出一身苍蓝袍子。他从怀中摸出一份大红喜帖,递到李寒面前,道:“正月十五。”
李寒接过,拱手道:“恭喜恭喜,届时一定到场。托人送来就好,将军何必专程跑这一趟。”
郑素无诏外候劝春行宫,只能是跟他来的。李寒却作无知,开口生分,又不曾道破,其中事显然不想让他掺和。
郑素目光沉沉,将他的马缰一并挽在手里。李寒难得犹豫,没上手跟他夺。
郑素有话要说。
两人这样沉默走着,路过城墙时,郑素望着女墙的高肩阔背,忽然问:“京中到底藏着什么?”
郑素是青不悔养大,嗅觉敏锐,甚至不需要确凿推断,便咬定长安必有异样。不过同窗多年、同僚数载,李寒早就摸出一套应对方法,老神在在道:“天子脚下,国之重器。”
话一出口,郑素霍地拎起他衣领,险些把他提溜起来,低声问:“宫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寒任他揪着,答道:“你如此问,已经有了答案。”
“陛下在怕什么?”
李寒叹口气,往左右看了看,方半真半假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们挨得近,郑素的鼻息快喷到他脸上。李寒胸口一松,郑素已将他放开,目光复杂地上下打量他,咬牙切齿道:“你怎么都是青门出来的。阿舅悉心教诲,你不光忘恩负义,还想做董贤、弥子之辈,辱我青氏门楣吗?!”
李寒回过神般哦了一声:“你说这事。”
他拍拍郑素肩头,神色十分无奈,“郑涪之,你也老大不小了,脑子是个好东西。守崤关九死一生,你怎么活到的今天?”
郑素拧眉看了他一会,突然道:“你劝天子开关放魏人,你说魏民也是梁民。李渡白,诸侯并起,尾大不掉。他们早就不是梁人了。”
李寒不料他语及此处,长叹一声,说:“你相信吗,最后会无魏、无琼、无秦,甚至无齐、无梁,没有南国北国,没有故乡他乡,甚至没有天子庶民之分。到时候,异姓他氏,俱是兄弟;别国另族,皆为亲朋。王子与屠户同起坐,皇女与寒士通嫁娶。优伶不作玩宠,乞丐可入学堂……人不再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我的位置,乃至陛下的位置……”
“无由血统,能者居之。”
郑素听过类似的话,从另一个人口中。那人说出这话时李寒叩拜了他,那人试图践行这话时李寒背叛了他。李寒说:十年寒窗,不容试错。我为诸生鸣不公。
郑素回过神。他和李寒交锋太久,早早摸清他诡辩路数,揪着一点不放:“无秦,天子做得到吗?”
李寒反问:“‘生年踰百岁,黄粱亦何曾?坐饮桃花水,辞峦谢长生。’我虽这么写,但我真的能活百年吗?如长生道在我面前,我真的可以推辞吗?”
不等郑素回答,他便一牵嘴角,露出一双虎牙:“所以说,人要有远虑,但不要杞人忧天。有的事,早就有了答案;有的人,早就有了结局。还是先哲说的好:生年不满百,行乐需及时。”
他又拍了拍郑素肩膀,顺手把缰牵过来,上马就跑了。大庭广众,郑素绝对不会追他。
他们心知肚明,李寒的话术绕不晕郑素,他总能单刀直入。而郑素没有再问,是因为他知道,如果李渡白不想说,他们这样无休止地耗上一天一夜,哪怕一生一世,他也撬不开李寒的尊口。
后世许多人评价,李寒像个可恶的预言家。但无秦一事,天子究竟能否做到,他到底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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