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萧恒没有发落夏雁浦。
“夏雁浦并不是蠢。”议及此,李寒语气微有动容,“他是行至水穷,没法子了。”
萧恒不是光杆将军,只是麾下三大营因战事牵制、未能全部随行返京,暂时手上没人而已。仗一旦打完,单说潮州营三万之众□□都够了。而夏雁浦还是趁这个时机刺杀萧恒,又软禁郑素、威逼世家,桩桩件件,别说他一人之身,他是把满门性命都拼进去做豪赌。
“他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让建安侯继位。”
夏雁浦把自己逼得退无可退,就算成功,也只能成仁。
他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留活路。
萧恒说:“所以你想保他。”
李寒叹口气:“愚忠也是忠,这年头,忠臣不多了。而且经此一事,他再不会翻起任何风浪。”
萧恒首肯了。他和李寒意见一致,迎立公子的美梦破灭已经给了这个旧时代的遗民致命一击。他可能会活着,也可能会死去。但以他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拦新的太阳升上天空。任何人都阻拦不了。
南秦猎猎的旗帜下,秦灼拿一块帕子擦脸。方才清扫影子残部时,一束鲜血溅在他脸畔。那腥气在暑热天中更加浓烈,令人欲呕。
他丢开帕子,翻上马背,见不远处萧恒双腿一打马腹,向这边过来。他看到萧恒的脸,立刻拨转马头,摔响缰绳,高喝道:“驾!”
萧恒随即抽响马鞭,白马刮过,四蹄快如疾风。
秦温吉胸脯鼓动,挽缰要前,身旁的陈子元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城中街道到底不如野外宽阔,就算走了偏路,秦灼到底不能纵马狂奔。没过一会,便听身后马蹄声疾追而来。
他腹部坠得厉害,跑又跑不过,干脆勒缰立住,转过脸,冷冷瞧着萧恒。
禁卫和虎贲刚刚结束对叛军的清扫,如今家家闭户,街上竟有些僻静空旷。萧恒由他瞪视,垂下脸,要去拉手。
秦灼立刻甩开,“别碰我。”
他脸上那张忠心归服的面具彻底剥落,越看萧恒越气,有心要先走,腿部一用力,腹底就隐隐抽痛。秦灼暗骂这罪魁祸首十万八千遍,到底不再折腾自己,轻轻一振缰绳,黑马缓步而行。
萧恒见他态度软和,忙跟在身侧。
这一段聚少离多,两人这样静静并辔,竟似前生之事。再多怨气,也像前生的遗恨了。秦灼踩在马镫上,感到萧恒的腿挨着自己的,隔着两层布料,摩擦中他感觉到萧恒的肌肉线条。
坚硬的。热乎的。活的。
那旁的事情,还有什么紧要?
平常闹气,他不开口,萧恒决计不敢讲话。秦灼深深呼吸几下,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是夏雁浦的?”
他肯说话,萧恒眼神亮了一下,“那十名影子截杀失败之后。”
萧恒继续道:“他们久久不归,第二波杀手一定会前来查探。我跟踪他们的返途,发现他们和夏雁浦接头。
“所以你是故意丢下血衣,让他们以为你死了。”
“是。”
“兵符也是你故意留下的。”
“是。”萧恒说,“夏雁浦没有兵权,这对他来说是及时之雨。他一定会拿。”
那象征军权的铁块,就成为他刺杀萧恒的铁证。
秦灼鼻息沉重,问:“香囊呢,你留香囊干什么?捅我的心吗?”
“我不想和你分。我想知道为什么。”萧恒气息加紧,“少卿,咱们不是好好的吗?”
秦灼勃然怒道:“别跟我扯这话,我在审你,你倒质问起我来了!”
话一落,身后就追来悠悠扬扬一道声音:“依在下看,大公若想跟将军两断,还是低调一些。来来往往,难免有人。”
秦灼扭头,眼梢一吊,笑一声:“我还道平日是怎么得罪了渡白,他刚死没一阵,你就急着下我的狱。看来你俩这一狼一狈,是早有盘算。”
“不敢不敢,在下和将军清清白白,顶多是臭味相投。”
李寒眼珠子从两人中间滴溜溜一转,当即了然,直说正事:“将军跟踪影子,发现他们和夏雁浦的密谋,便折返回来,和我商定计策。我想,夏雁浦在这个关头要杀将军,一定关系皇位,那他手中一定有所谓的新继承人。为了找到这位‘建安侯’,我和将军议定,与其静观其变,不如顺水推舟。将军之死总要有人发现,不如我们自己拿这个主动权。”
秦灼说:“所以你叫他扮成梅道然,自个说自个死了。”
“是。可将军虽死,将军的拥趸还在,突然一个‘新君’横插一杠,他的部下和盟友会善罢甘休吗?这才是夏雁浦最担心的问题。所以,我就顺他的心意,挑起来这场内斗,帮他各个击破。”李寒徐徐道,“三大营统帅都在地方,不能造成即时的威胁。夏雁浦的燃眉之急,就是将军在京中的臂膀:大公、我和梅道然三人。我对大公下手,总比他来得要强。”
秦灼拿马鞭鞭柄敲着马鞍,淡淡道:“渡白,你只是为了护着我吗?”
“的确不止。”李寒很坦然,“在下还看上了大公麾下那五千虎贲军。”
“将军京外的驻兵暂时调离,万一事变,我们必须有绝对听命的军队守在长安城。虽说将军进京之后,禁卫就一直跟随,但时日尚浅,我信不过。只有虎贲军是上上之选。”
他语气一顿,“但大公也清楚,以温吉政君的个性,如果见京中两派相争,想必会作壁上观、待收渔利,绝对不会出手相助。只有干系大公安危,她才会不顾一切,率兵进城。那进城之后,虎贲自然由大公驱遣,而大公总不能叫将军被人生吞活剥了去。”
李寒说完,片刻寂静。
秦灼嗤笑一声,接着眼波一转,拊掌大笑起来:“了不起,军师神机妙算,把所有人玩于股掌之中!我看你俩一个没心一个没肝,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凑合过得了!再不奉陪,告辞!”
他脸上笑容刷地一掀,冷着面孔就要喝马,却听李寒开口:“将军一回来,就要告诉大公全部计划。被我劝阻了。”
秦灼掉头看他。
李寒道:“我也想问清楚,大公突然要和他恩断义绝的缘由。”
秦灼皮笑肉不笑:“渡白向来只作家翁不听不问,怎么突然对我俩被窝里事这么上心?”
“今时不同往日。”李寒兵来将挡,“大公是一方诸侯,将军又即将登基,这干系社稷安危,是公事。”
秦灼仍带着笑:“他不行了,我想换个活儿更好的。怎么,有意见?”
李寒瞅一眼萧恒,决定明哲保身,“那的确不能。”
秦灼看萧恒:“你有意见?”
“有。”
“有就憋着。”秦灼没什么好气,“萧将军,你也是个好笑的。你一面瞒我,一面连刀都不换,是不想我认出来呢,还是盼着我认出来呢?”
一开始,连萧恒自己都想不明白。
直到灵堂之上,他看到秦灼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就下定决心,只要这个人好好的,别的什么事都不重要。
萧恒道:“我一见面就想告诉你,还没找到时机,你就认出来了。”
秦灼冷笑道:“就算不认得刀,我还不认得爪子?大牢里,我能抽梅道然的巴掌?我抽得着人家吗?”
今天的正事估计就谈到这里打住,李寒当即抬马鞭指向一处巷子,清了清嗓:“我该拐了,二位走好,以后再聊——”
他拨马就走,马不停蹄。
自己杵着,这俩是骂骂不痛快,亲热亲热不了。
李寒素来很有眼力。
他一走,二人之间又冷下来。萧恒低头骑马,闷声不吭。秦灼最受不了他这样子,含糊道:“受没受伤?”
萧恒抬头看他。
秦灼没好气道:“影子截杀你的时候,受没受伤?”
萧恒道:“皮肉伤,都好了。”
那就是伤得不轻。
秦灼懒得骂他,有心快走,腹下又是一坠。他瞪视元凶,咬牙切齿:“磨蹭什么,回家!”
***
大公宅邸府门一开,一条长鞭如蛇,挟风迎面劈来。
萧恒身体反应更快,浑身肌肉一抖,却硬生生遏住一动不动,竟要生受那一鞭子。啪地一声鞭挨皮肉的脆响,在他之前,一只手持住鞭捎,劈手把鞭子夺下来。
秦温吉恨铁不成钢,“他把你糟践成什么样,你还护着他!”
秦灼把鞭子一掼,也动了气,“我俩是合.奸不是逼.奸,我不乐意,他迫得了我?盼着我死,你们就尽管折腾!”
秦温吉目含冷焰,不准备了账,突然听秦灼叫道:“温吉。”
虎贲卫和一应随侍俱在门前,秦灼的声音似乎平静,但语速越来越快:“你去叫阿翁,子元去煎药。立即关门,除了政君和陈将军,任何人不得进出内院!要快!”
不知何故,秦温吉当即变了神色,拔腿就跑出门去。
满院人马迅速行动时,秦灼双腿又夹了一下马腹,这一下似乎耗费他很大力气。等黑马缓步走进内院,秦灼的表情才扭曲起来。
他倒抽冷气,忙抓萧恒胳膊,“六郎……我下不来马了,你抱我一把……”
萧恒早察觉他不对,忙将他抱下马背。在秦灼离开马鞍时,萧恒浑身一震。
一片不小的血迹,在马鞍上洇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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