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清心阁。
医官手指离开垂落裙边的软绵手腕,向何仙丘摇了摇头。
何仙丘叹口气,转身向萧玠揖手,“此地只怕冲撞殿下,请殿下移驾堂前。”
萧玠却抬步上前,见桌翻案倾,春玲儿仰面躺在地上,脸色紫青,双目微睁,俨然断了气息。
他轻轻喘了几下,转头问:“什么死因?”
医官道:“应当是喘疾发作。”
萧玠问:“断气多久了?”
医官答道:“如何也有两个时辰了。”
萧玠问:“行宫一直有专人徼巡,各处房屋也有掌管。两个时辰,都没人发现吗?”
何仙丘道:“殿下有所不知,清心阁从前做收存乐器之用,后来仓库迁址,这边也渐渐废弃,是以察觉的不及时。”
萧玠蹙眉,“那她为何会死在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何仙丘取了册子,校对过奉给萧玠,“回禀殿下,今日清心阁是她当值。”
萧玠接过一看,册上记录清心阁当值人员,今日的确是春玲儿在值。笔墨没有涂改痕迹,应当是早就定下来的。
医官检查过春玲儿口鼻,用短镊夹取出残存物,道:“殿下,她鼻中有吸入的杨絮,依臣推测,应当是受杨絮刺激引发喘鸣。这边又偏僻,不得及时救治,如此窒息而死。”
萧玠低头一瞧,地上果然有吹落的杨絮,向南的窗户上也有杨花积存。
何仙丘叹道:“她是打羯鼓的,一身很好的本事,只可惜……”
萧玠心中一片冰冷。
清早才从春玲儿处发现端倪,傍晚她便横死行宫,天下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窗外一阵寒风吹入,萧玠猛然一个瑟缩。医官忙道:“殿□□弱,禁不得风,还是赶紧回暖阁吃些防寒的药,以免引起旁的症候。”
阿子忙取那件海龙皮大氅给他披好,萧玠有些浑噩,由他扶着出阁子。脚踏上台阶,袍摆便被吹得扬起。
不对。
今日吹的是北风,窗台上的杨花压根积存不住。
他猛地调头重新回去,急声问医官:“她真的是窒息而死?”
医官颔首道:“千真万确。”
萧玠眼睛定在虚空,喃喃道:“但窒息而死,不一定是喘鸣。”
他似乎想起什么,从春玲儿尸身旁蹲下,翻检她衣袖,又察看她暴露在外的肌肤。终于,在萧玠翻过她手掌时浑身一震,接着他迅速道:“不对,不对,春玲儿不是喘鸣,是被杀……地面也有抓痕,她临死前在挣扎!”
医官思索片刻,“但有些人喘鸣猝死也会有意识,挣扎并非异常。”
萧玠握紧女子手腕,银镯滚落时打开她的五指,“她指甲里有血,但她身上没有伤痕。你们看她的脸!”
阿子轻轻叫一声,“她的鼻子……是不是有些歪?”
萧玠说:“叫仵作,瞧瞧她的鼻骨和牙齿。春玲儿脸色绀紫,但口鼻却有些苍白,很可能是被捂死。”
何仙丘讶然,“春玲儿平日虽性子古怪,但从未与人交恶,若说谋杀,臣总觉得……”
“何判官。”萧玠打断,“这是本宫的旨意,你听命就是。”
他提高声音:“龙武卫听令,封锁清心阁,不许任何人出入。再持本宫手令,请大理寺立案调查。”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罪魁落网之前,先不要惊动陛下。”
等安排好一切,萧玠才放自己咳嗽起来。阿子忙替他抚背,急声道:“殿下先回去服药吧,这几日才好些,再受寒怎么得了?”
萧玠也不再强撑,攥紧结系大氅的衣带,由阿子搀扶走出门去。待服过药,萧玠咳嗽方好一些,阿子收拾药碗,见他正捻着一支点翠钗子出神。
阿子笑道:“殿下今日明察秋毫,奴婢佩服得不得了。”
萧玠因服药脸上有些热气,气色也显得好一些,闻言笑一笑:“我读过文正公审案的手记,粗略记得一些。”
阿子道:“殿下不是疑心春玲儿背后的干系么?如今她暴死在此,那可怎么得了。”
萧玠抬指看那枚钗子,微微灯火下,翠羽流光溢彩,宛如绸缎。他鼻中轻轻出一股气:“他们兵行险着,却是蠢招。从前这事不能光明正大地查处,可如今出了命案,便能由大理寺介入审理了。”
他沉声道:“依我瞧,背后之人极其熟悉行宫事务。他在清心阁杀春玲儿,是一早就对她的行迹和职务了如指掌,这不是外人能做的事。他们宁要杀人也要阻拦我继续追查,只怕背后干系重大……”
突然,萧玠声音微微颤抖,“你说,他们会不会加害陛下?”
阿子忙道:“殿下安心,朝堂之事奴婢不清楚,但奴婢晓得,历朝历代谋逆的加起来也没有一个巴掌。这些大臣都拖家带口,哪敢动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奴婢该死,如果陛下有个万一,当是殿下承继,到时候不诛他们十族就是好的。这些高官个顶个的精明,岂会做此等糊涂事?”
萧玠气息渐渐平定,“是我失了分寸。”
门外有人传禀,阿子便出去交涉,再进来已是喜笑颜开,双手持一封书信,故意卖关子:“殿下猜猜,是谁的消息?”
萧玠隐约瞧见信封上字迹,心中一紧,“是小郑?”
阿子奉上书信,“千真万确!殿下日也望夜也望,消息总算到了。”
萧玠接信在手,信不厚,拆开一看不过薄薄两页。他舍不得一下子读完,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到最后终于长出口气笑起来:“苍天保佑,一切安好!前线打了几场胜仗,只是没料到他的消息比军报还快。”
阿子笑道:“听说小郑将军着人快马加鞭送的信,连驿马都要输一程呢。”
萧玠握紧信笺,心中却怦怦直跳。
郑绥说,他是跟冠军大将军郑素去崤北料理暴乱。家里渐暖了,却不知北边怎么样……雪化了吗,河水还上冻吗,他们日常盥洗有热水吗?上次偷偷跑回来,郑将军有没有责打他?若是挨了打,有没有好好服药?虽打了胜仗,又有没有受伤?
他收不到信心焦,如今书信在手,却没的心乱如麻。还是阿子提醒:“殿下要不要给小郑将军回信?”
萧玠忙道:“你帮我找纸笔,信笺要之前作的梨花笺,那个味道好闻。”
取了纸笔在手,写下“游骑将军郑绥”几个字,又觉得不妥,重拟作“小郑”。写了几笔复批掉取一张新的,落笔是“绥郎亲启”。
这几个字写下,萧玠突然有些发烧,梦中情形似乎又在眼前,郑绥气息和声音就在耳边,像指腹一样擦过脸颊,正低低唤他:殿下。
萧玠只觉浑身热得没气力,气都喘不顺,有一把火从小腹烧着。
很古怪,像生病。
萧玠匆匆将书页一掩,对阿子道:“我有些困,你先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房门一关,萧玠连鞋袜都来不及脱,便拉了被子蒙头卧倒。窗外一阵风紧,吹得枝叶簌簌急响,被底呼吸声逐渐加急,两页信纸也从他袍角滑落在地,湿皱得像团落叶。
被底蜷缩着,突然间,门被自外打开,有人叫着他走进来。
***
我走进西暖阁的瞬间就听到萧玠的一声低叫。
我心中一惊,忙加快脚步上前,却见榻上被子蜷成一团,有人从被底问:“谁?”
声音有些哑,听着像哭过。
我忙道:“殿下,是臣,教坊司沈娑婆。”
半晌,方闻萧玠在被底说:“沈郎,你干什么?”
我有些奇怪,道:“何判官见殿下脸色不好,要臣送一些滋补的进贡,请殿下大人大量。他近日有所冲撞,殿下切莫怪罪。”
萧玠整个人裹在被子,好一会才出一声:“我知道了,我没有放在心上,我不太舒服,沈郎你……你自便吧。”
我应一声,视线落在地上,瞧见两张团皱的信笺。
我那时尚不知这是飞白雏形的书法,只晓得字迹好看,墨痕已被打湿,渐渐洇开。
那一句写道,臣绥谨问皇太子殿下玉体安健否。
我只觉掌中黏得厉害,突然想起那日芙蓉池中萧玠的情态,有些恍然。
皇帝的独子,当朝的储君,大梁国祚唯一的继承人。
恐怕是个龙阳。
萧玠像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掀开被子,将那两页信纸夺在手里。
我瞧着他微汗的鬓角和通红的脸颊,不知怎么跑出一句:“小郑将军是向殿下回禀婚期吗?毕竟他是殿下的伴读,他的婚礼,殿下应当下降的。”
我眼看萧玠的脸色一瞬间由红转白。
他收拢五指,垂脸低声道:“我知道的。”接着,又几不可闻地轻轻重复道:“我知道的。”
何仙丘的话已带到,我也没有逗留的借口,就此施礼告辞。推门而出时萧玠已缓缓躺回榻上,面向墙壁,蜷缩起来抱住自己。
他似乎有些冷。
这念头从我脑中一闪而过,正如方才脱口而出的恶劣疑问。我逾了不该逾的矩。这一切都先于我的意识油然而生。
我本就是一个恶劣之人。
注:
本题“雁书多报故人知”,出自宋吴潜《朝谒归省文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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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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