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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感受到雨水,如同机杼间的丝线,密密麻麻打在他身上,他身体发出树枝树叶沙沙震颤的声音。不远处一群人站在雨中,雨打蓑衣声后,有人开口,像个中年男人:“真的要拔?”
萧玠隐约看见他的形容,长须方脸,四十岁上下,穿一身缝绣鸟雀的宽袍,是官袍。田埂头的大雨里居然站着个穿官袍的男人,而听他的语气,像在征求什么人的同意。
对方说:“拔。”
像个青年人,或者少年,很年轻,但很威严。
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那男人道:“可庄稼才抽了穗……潮州已经两年没种出过粮食了!”
青年说:“等稻子熟了,这些人的尸骨已经烂了一个月。使君,树根已经刨尽,孰轻孰重。”
一世界只剩下大作雨声。
男人似乎挥了挥袖,身后壮丁数十,却没有一个人动。终于,那青年迈开步子,率先冲萧玠的方向走来。萧玠发现,他穿的是一双被雨水沤烂的草鞋。
他在萧玠面前蹲下,气息没有任何起伏。一个闪电打落,萧玠看清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下一刻,年轻人面无表情地,一手掐住萧玠脖颈,一手从腰间抽出——
一把镰刀。
……
萧玠浑身一抖,听有人哭叫道:“醒了,殿下醒了!”
他睁眼,见阿子跪在榻边泪流满面,太医正将金针从他眉间旋出,面色却十分凝重。
萧玠试图开口,发觉已经哑了嗓子:“太医,我怎么了?”
太医声音有些异样:“殿下奉皇四年遭逢虎祸之后,臣曾经为殿下诊脉,做过断言。”
萧玠隐隐觉得不好,说:“是,陛下瞒我,但我还是听说了。太医断我……寿限在及冠之年。”
此话一出,太医神色更加古怪。萧玠按理推断,他本该讲一些宽慰安抚之语,但太医却往后膝行两步伏身于地,连声音都颤抖不已:“臣万死,或许是臣医术不精,但臣为殿下把脉……已见油尽灯枯之象!”
许久,萧玠才张开嘴,疑问道:“油尽灯枯,我吗?”
太医头埋在臂间,不敢应声。
萧玠问:“我连二十岁都活不到吗?”
太医声音有些扭曲,“只怕……只有一年之限了。”
一道无声的霹雳炸响。
一年。
萧玠坐了一会,脑中有些空,“可是……可是我只生了这一场病,退热也很快,我平日也在吃药……我只是一时心急,觉得胸口有些堵,我的身体没有坏到这个地步……不信你问问尉迟将军,我刚刚还同他说话呢。”
阿子听不下去,跪着去拉太医手臂,哭泣道:“太医,您是不是看错了,殿下发热之前没起什么症候,清肺的方子也一直在吃,今年春天都没怎么咳嗽,明明向好了……怎么,怎么病了两天就……”
太医问:“殿下近日是否惊悸忧虑过甚,夜间有没有盗汗,痰里有没有血丝?”
萧玠道:“我之前也这样,气候一干,有血丝也是常事。”
太医道:“臣再问殿下,看过去的诊方,殿下称近两年再未发过噩梦,是否属实?”
萧玠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下去。
太医又道:“殿下有没有凭空见过人?或者是之前的情景?”
“我……”萧玠呼吸急促起来,“我……”
“这是癔病或错乱的前兆,不仅在乎精神,还主管五脏。殿下脏器本就发育不好,当年是受虎祸所累,如今经年虚耗,已成蚁穴,又受热毒刺激,方成当今之溃。”太医颤声道,“殿下,你怎可讳疾忌医至此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这么严重……我只是很想他们……”萧玠哽咽道,“我不是故意隐瞒的,但我能分得清真假,没有像之前那样陷进去过。太医,你再瞧瞧我,好不好?我、我才十五岁,我还没见到他,我八年没见过他了……我不想死,我不能这么早死啊……”
太医叩头道:“臣定当竭尽全力,臣先给殿下开新的方子,殿下一定要按时服用,切记不要费心劳神。殿下青春正好,有什么是看不开的呢?”
萧玠木然点头,连太医何时走的都不知道。阿子瞧不了他这样子,从他面前蹲下,只是哭。
“阿子。”萧玠颤声道,“阿子……我要见阿爹,你帮我去找阿爹好不好?你跟他说,我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告诉他,我、我……”
阿子握紧他双手,“殿下别急,奴婢这就去找陛下,陛下一定能给殿下看好病,殿下放宽心。”
阿子刚要去找人,便听门叩了两叩,竟是秋童在外问:“奴婢拜见殿下。”
秋童深夜来见他,难道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萧玠的慌乱之情顿时一收,胡乱擦了把脸,嘱咐阿子:“请秋翁进来……这件事先不要声张。”
秋童跨进门槛的一刻大惊失色,忙跑到他面前,“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萧玠搪塞:“刚刚做了个梦。”
这言外之意便指向秦灼。秋童不再追问,只抚他后心。这一会,萧玠已然整理好情绪,问:“秋翁夤夜而来,是陛下有事交待?”
秋童道:“陛下要交给殿下一件东西。”
萧玠本以为又是吃食日用之物,却见秋童奉上一只锦盒,打开一看,吓得他几乎脱手。
一块金铁。
半枚虎符。
萧玠道:“这是何意?”
秋童道:“贪墨案事关重大,陛下准备巡幸亲鞫。不日即要离宫,特将此物托付殿下,要殿下万勿推辞。陛下说,此物在殿下身边,他才安心。”
萧玠忙道:“尉迟将军是陛下腹心,交托给他……”
对上秋童双眼时,他明白了。
萧恒的安心,不在于虎符的安全,而在萧玠的安全。
这的确是交托太子的重任,同时,也是给予萧玠的护身符。
萧玠抚摸那块冰冷的金石,情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萧恒要亲自查访,所涉一定万分严重。如果这时候告诉他自己的病情,他决计不会离京,这恰恰如了世族的意。只要萧恒不去,以他们手眼通天的本事,难保不会有别的发动。
自己的事,不能让萧恒知道,至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
萧玠合上匣子,道:“请秋翁转告陛下,我定不辱命。”
等送走秋童,阿子才急忙道:“殿下,您怎么不说呀!”
萧玠揾面,沉声道:“你立刻去追太医,勒止他将我的病情禀报陛下。说国家根基大事正在关头,叫他摸摸脑袋,想想清楚!”
***
御驾启程在两日之后。
那个清晨,萧恒再次来到行宫。
他没惊动任何人,只轻轻推开殿门。萧玠正背身躺在榻上,还在熟睡。
萧恒将他堆放的榻脚的几件衫子叠好,又把萧玠手臂轻轻放进被子里,便抚摸萧玠脸颊。这么坐了一会,方合门离去,来去匆匆,像一个梦。
门扇合拢的轻微声响里,泪水从萧玠眼角滑落。他抱紧自己手臂,蜷缩起来,用被子蒙住了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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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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