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萧恒没有出声,甚至没有表情。但萧玠瞧见他的手指像被蛰了一下。

俗云十指连心。

久久,萧恒才叹出气:“你这个孩子。”

萧玠仰脸看他,“陛下,覆水难收,臣的确怨恨过你的倾盆之举,但臣不能看你道渴而死。”

萧恒道:“不至于此。”又柔声道:“阿玠,你放心,他们声势再大,也逼不了我做不想做的事。”

萧玠问:“如果有下次,你要怎么办,把他们统统下狱、统统杀掉吗?我们都知道,不可能的。三人成虎,他们这么反对你,要么把你逼得退让,要么把你逼成昏君。”

萧恒道:“爹能处理,你不要怕。”

萧玠沉默一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从萧恒脚边坐下,将后背靠在萧恒膝盖上,轻声道:“我不怕,但我觉得不太好了。阿爹,我春天发了次热,症候再也没减轻过。要不是今天出门,我已经半个月没下过床了。只是太医叫我拿住身家,不敢上报。这件事,也应当由我自己和你讲。”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萧恒,萧恒打开一看,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他呼吸粗重着捉过萧玠的手腕,萧玠没有躲闪,由他给自己把脉。

萧玠从没在父亲脸上见过这种神情。

他一时有些愣然,萧恒已经猛地起身,快步向殿外冲去,边喊道:“太医,所有太医都找来,快,快!!”

萧玠忙从地上爬起来,扑到他面前紧紧抱住他。

这一下子像抽干萧恒全部气力,他双臂瘫软,慢慢打着战收拢,抱住萧玠像抱小时候那么点的一个襁褓。

而萧玠也动弹不得了。

如果萧玠能活到四十岁,那还有很长的时间来恨他;如果能活到二十,还有四年的时间来原谅他。但他活不过今年了。

那现在,这段很短很短的时间里,萧玠满心满怀只剩下,对他的爱。

萧玠喃喃道:“你立后吧。你不立后,我死不瞑目。”

萧恒不讲话,脸贴着他颈窝。许久,才抬手擦干他的脸,捧住他脸颊叫道:“萧玠。”

“你爹还活着,要死,轮不到你。”

***

当日,太子正式驾归东宫。夜间,天子复发旧疾,诏谕天下,四海求医。

萧玠卧在榻上听阿子复述消息,不由苦笑。他又想起太医署轮番诊脉后,萧恒那双逐渐灰暗的眼睛。如今,他怕萧玠重病的消息传出去,直接说是自己生病。

阿子见萧玠直着眼睛望帐顶,劝道:“殿下,太医嘱咐,不叫多思的。”

萧玠却恍若未闻:“陛下什么时候再启程?”

阿子疑惑:“陛下回来了,再启程干什么呀?”

萧玠道:“圣驾才亲巡了几个地方,估计是为了惩处一批人才回来。但打击贪贿才开了个头,更得乘胜追击,继续查下去。”

阿子道:“但奴婢听陛下的意思,这段时间不再亲巡了。”

萧玠不可置信,“不亲巡,各地贪墨之风盛行如此,陛下不查了吗?杨相公也答应吗?”

阿子道:“陛下不再亲巡,但钦点了杨相公为御史,携陛下的御刀和仪仗去。奴婢听人嚼舌头,说这件事是陛下亲自去杨府求的杨相公。”

萧玠脸伏在枕上,半天没有动静。阿子看着被他抓出皱纹的枕面和他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心中酸涩。

杨峥回京述职途中便受人刺杀,可见地方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萧恒打定亲巡,就是怕钦差出事。

但如今萧玠病重,他别无选择。

杨峥做这个御史,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萧玠终于捺不住,低低咳嗽起来,断断续续道:“我是一个死人了,阿爹他……怎能因为我负累杨相公?他若为奸人所害,我岂不成了国之罪人?”

阿子不知道怎么讲,只能捧住他的手。

萧玠紧紧握住他,平复一会气息,靠在枕上道:“阿子,我很害怕。”

“其实那天我看在眼里……阿爹未必不会杀掉那些大臣。他这么公私分明的人,每次都是为了我,要做昏君。”

阿子泣道:“殿下,你是陛下亲生的儿子。你病成这样,天底下哪个老子能丢开手这么出去?”

萧玠摇摇头,“一个我,一个不肯立后,已经叫世家握住他的根本。他们动动嘴皮,就让陛下不管不顾……陛下是个倔脾气,我不敢想世家如果再拿这两桩事得寸进尺,他会做出什么事……我死之前,得帮他把这件事解决掉。”

他笑了笑,更显得脸上没有血色,“你也看得出来,陛下这条命是由我来吊着,但我是不成了。我得给他找个续命的。不然,我合不上眼的。”

阿子心中一酸,已听萧玠道:“你请太医来,帮我吊吊精神。还有一个月就是冬至,到时候百官朝贺,我得去一趟。还有,那张字条你交给陛下,让他看看是谁的字迹,对方说不定有内情禀报……”

冬至日,天子开含元殿,照例宴请群臣,起码君臣对峙的锋芒被觥筹交错粉饰,也被年味儿冲淡了。也就是这一日,群臣见到了盛装的皇太子。

随着大内官秋童一道呼声,皇太子的履声响起,赤舄踏在地毯上,同时传来环佩轻鸣的声音。所有人随之下拜,同声呼道:“皇太子殿下千岁。”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千岁的祝福对太子秋蝉般的生命来说是何等讽刺。

他们只听到太子道:“众卿请起。”

殿内灯火已燃,皇太子浑身如溢华彩,面容隐于旒珠之下,气色也叫人难以觉察。抢在太子行礼之前,大内官已经奉皇帝旨意扶住他,道:“陛下请殿下入座,咱们这就开宴。”

一席宾主尽欢,似乎相睦如初。皇帝不叫给太子置酒,另叫他吃一种甜浆,太子自然依从。酒过三巡,太子便问:“听说曾经有冬至联诗的前例,从前却没见过。”

一时没人敢接话,只觑皇帝神色。

冬至联诗是李寒在朝时开的例子。李寒到底是文人出身,有些才情,世族子弟多工于辞赋,在当年也是热络新旧两派的手段之一。只是李寒死后,萧恒便把这旧习弃置不论。

个中因由,以太子之聪慧,何以不察?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皇帝便含笑道:“有些年没玩过,你问问诸卿,愿不愿意陪你?”

夏秋声自然头一个应肯:“臣等自无二话,只是不知要作什么题目?”

皇帝道:“不拘什么,只要吉利些,都好。”

杨峥笑道:“那就不如抽签。陛下写几个词来,我们抽着哪个便作哪个,这才有些乐子。”

皇帝写了几个签筹,大内官便请群臣来抽。大伙一看,均是去病、避灾、百岁、康健之语,作诗更是花团锦簇起来。轮到太子,皇帝投去目光,温声问:“阿玠,你呢?”

太子展签一看,笑道:“臣是‘长生’。”

天子的声音有些异样:“好,是好兆头。”

太子笑道:“臣才疏学浅,如今班门弄斧,诸公见笑。”

杨峥道:“殿下过谦,咱们夏相公才高八斗,整日没口子地称赞殿下。再说,殿下与陛下更是父子,父亲校检功课,有什么怕的?”

太子道:“怕的就是校检功课。”

大伙俱笑起来,见太子沉吟片刻,举杯起身,笑道:“臣有了。”

众人见太子立起,身姿优容,手指却微微颤抖。

仅作一首诗,太子竟紧张至此吗?

众人思索未毕,已听太子开口道:

“列仙逢翠迹,登我白玉京。

朱颜千桃色,绿发万松明。

灵鹤逐云水,神龟变沧瀛。

铿鸣虎鼓瑟,宛转凤调笙。

麻姑辞霞至,献芝祝长生。”

所有人等他再开口,可好一会,都没有听见太子发出声音。

众臣面面相觑。就这几句?

这几句很是平庸,就算作古体,也不成形制。众人要夸赞也得搜肠刮肚。

而太子并没有坐下的意思。

灯火晕他一脸颊暖色,那苍白面孔便美如冠玉。太子手中杯盏却依旧颤抖。

这时,所有人听见他轻轻呼吸后再度开口。

太子说:“不羡长生子,但羡薄命儿。”

他毫无退避地望向皇帝,声音越来越抖,也越来越大。这一幕被史笔记录,成为梁昭帝纪年里最令人难忘的宫宴画面。太子萧玠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回荡:

“长生难得团圆久,薄命无求死生同。

死别生离两不知,亦若灵药在仙宫。

歌哭声外云霄后,身在碧海君在瞳。

泪湿北宫惊苦雨,心叹南关过春风。

相思何必悲儿冢,雨吹风度亦相逢。

独怜阿父秋来瘦,寸草摇折难事终!

大椿大椿荣且永,严霜催兰风飘蓬。

寒添毳衣饥添食,谨杯浅酒慎龙骢。

但恨作此薄命儿,蜉蝣夜死被露红。

春晖未报魂不灭,世世牛马候家翁。”

奉皇十五年,冬至宫宴,太子萧玠越过天子,公然宣布自己命不久矣的消息。皇帝唯一的继承人即将早折,这对大梁来说,是一场足以翻天覆地的大震动。

萧恒自欺欺人地抗拒噩耗,萧玠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作出逼迫。

他是一个狠心的臣子。

也是一个苦心的儿子。

……

我不羡慕长生的人,我只羡慕薄命的人。

活得越长团圆越短,薄命之人就不用苦苦相求同生共死了。这正如月宫仙药,得以疗愈生离死别之苦。

歌哭声外云霄之后,我身在青天,而你在我眼中。

我的眼泪化作北地的雨,我的叹息化作南地的风。您如果思念我何必要哭我的坟墓,风雨来了,就是我来见您了。

我没有什么遗憾,只难过您自己形单影只、为我消瘦,而我即将离世,不能侍奉您终老。

父亲啊,父亲啊。您要像大椿一样既荣茂又长寿,哪怕我已是霜打兰花,风中飞蓬。

您以后冷了添衣饿了添饭,少喝酒,骑马也要谨慎。

我只恨我是薄命之人,像蜉蝣一样死去,只有带朝阳的露水埋葬我。

没有报答您的恩情前,我的魂魄永远不会消灭,生生世世我都为您当牛做马,我会在来世等待您啊。

……

久久沉默里,萧玠自己饮掉那盏浆水,捧衣出席。他跪倒萧恒面前,一字一句道:

“臣萧玠,伏请陛下册立皇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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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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