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夜间老大一面月亮,银脸盘,照进光明台的雕窗,冲窗里的秦寄婆娑泪眼。秦寄一条腿跨床下,一条腿蹬床沿,在一块砚石一样的磨刀青石上一丝不苟地磨匕首。

一旁,坐着他的姑表兄弟秦华阳。秦华阳瞧他动作,手底寒芒斩动,剑锋雪亮。随着剑底迸溅火花,秦寄的脸变成一股愤怒的青色,这是他不属于秦氏的脉勇基因。这哪里是个九岁的孩子,分明是个老辣的刺客。但不过一会,他的脸色又变回原样,这要感谢月亮。月亮今晚湿漉漉的眼泪洒在他脸上,秦寄痛恨全部,除了月亮。

秦华阳打断道:“好了。”

秦寄不说话,但也没有执拗。他把虎头匕首插回靴子口,站起来,张开嘴巴等着。

秦华阳捏起一块藕粉糕塞进他嘴里。

秦寄嚼了嚼,转脸看向铜镜,他审视自己的五官轮廓,说:“哥,我和阿耶长得并不像。”

秦华阳不以为意,“哪有都像爹的,你瞧我,也不像你姑父。”

秦寄说:“我也不像阿娘。”

秦华阳沉默了。他扭头,见秦寄仍看着镜中的脸,专注得有些吓人。他眼睛幽黑地问:“你见过梁太子吗?”

秦华阳想了想,“应该见过,但没什么印象。”

秦寄终于抬头,问:“什么时候见过?”

秦华阳摊手,“我也不知道。”

秦寄说:“你知道。”

两人对视一会,秦华阳缴械投降,“好吧,我知道。”

他回忆道:“我阿耶说,他小时候来过这里几次,我满月时他也抱过我的襁褓。说我当时就尿了他一身,他也不急,还会给我换尿布。”

秦华阳想了想,“他那时候估摸也就四五岁。梁太子,应该很会照顾人。”

秦寄没有说话。秦华阳看他抬起手,摸了摸肩胛处的伤口,正想再讲些什么,外面已经响起争吵之声。

在秦华阳拉住秦寄之前,秦寄已经一条鱼一样蹿下座位,身形轻盈地跳出门去。

秦华阳追上他时,秦寄正立在秦灼卧室的房门外。秦华阳听到母亲和大公舅父争吵的声音。一旦提到大梁,母亲的态度总是咄咄逼人。阿娘刻薄的笑声从门缝中迸溅出来,像夜间一只坠地的宝瓶。

秦温吉道:“他干了什么事你全都忘了?且不提那些,当年如果不是你命大些,说不定都死在了半路上!姑姑死在长安,阿耶死在长安,但凡留在长安的秦人没一个好下场,你就这么赶着去死吗?”

秦寄没有表情,眼睛贴上门缝,冷静地观看这出家庭闹剧。秦灼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他平静、甚至有些疲惫地看向秦温吉,将手上的扳指摘下来,随手丢到桌案上,骨碌碌的转动声里,提步要走。

身后,秦温吉突然道:“他已经立后了。”

秦灼停住脚步。

秦温吉目光犹如毒蛇的尖牙,她缓缓说道:“梁太子病重垂危,他就迫不及待再立新后,有多么把这个南秦血统的儿子放在眼里?再说,你回去,算什么?是他萧重光的弃妇,还是梁太子见不得人的生母?你别忘了,萧玠如今已经有一位嫡母了。你看得下萧重光和旁人花前月下,看得下萧玠认旁人做娘吗?”

秦寄看父亲转过脸,他脸上有一种大无畏的平静,连他的声音都是。秦灼说:“萧玠是我儿子。但凡他能好,我什么都看得下。”

秦温吉看着他的脸,轻轻问:“你儿子,只他一个吗?”

门外,秦华阳心中一颤,低头去看秦寄。秦寄伏在门上一动不动。他听到父亲的声音产生一股危险的警告之意,秦灼连名带姓地叫道:“秦温吉。”

秦寄睁大眼睛,看秦温吉上前一步,嘴唇抵到秦灼耳边,这是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距离。这个距离是一切恶毒诅咒的诞生之地。他不知道秦温吉的话,但通过秦温吉志得意满的表情已经有所推断。如果他再长四岁,在舅父段藏青那里学会读唇之术,会轻而易举地拆解他们的密谈内容。他会探知秦温吉那颗食人花一样热烈又长满利齿的心脏。他会听到秦温吉说:“阿寄和萧玠的命,你只能留一个。”

秦灼别过脸,看着秦温吉的眼睛,“阿寄是南秦的太子。”

秦温吉说:“你可以过继宗族之子,只要有名分,他们就是你的儿子。从襁褓里抱过来,你就是他们的亲生父亲。他们会跪你拜你孝顺你。秦太子只是继承人,血脉怎么样,我不关心。”

秦华阳当年还不能理解母亲语中深意,也不能理解这一语出后,舅父的神情为什么会如此痛恨。他手掌松了又握,似乎下一刻就能掐上母亲的脖颈。最后,他只是长叹一声:“你想做秦善,就做吧。”

他这句话像一把利剑一样刺中秦温吉胸膛,这一刻,秦温吉罕见地露出受伤的表情。她指了指秦灼左胸,咬牙切齿道:“秦灼,你说这话,摸摸良心。”

她靴子一抬,又站住,在擦肩的位置对秦灼说:“我说到做到。”

她径直往门外走,秦华阳忙将秦寄拉到一旁。秦温吉快步离去的靴声在黑夜里久久方息。秦华阳低头要同秦寄讲话,正见秦寄的脸曝在月光下。月亮像抽了他的血,叫他的脸显现出与他健康肤色不符的苍白。他睁着一双又深又黑的眼睛,静静盯向大敞的殿门。

殿内,秦灼身体如同烂泥,缓缓瘫软在椅中,双手捂在脸上,浑身颤抖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秦灼才从掌心间抬起脸,秦寄看到他洇湿一片的袖口,像泣出的血。接着,秦灼连声高喊一个常常叫错的名字,“阿双”,这么叫了两声,已有宫人快步赶入。秦灼这才惊醒一般,深深呼吸几下,有些语无伦次:“叫陈子元拿我的大印拟旨,但凡能治好梁太子的,我封他万户。开太子祠,把东西全都搬过去,我这一个月住在那里。还有。”

他说:“拿刀,拿碗,我要祝神。”

闻言,秦华阳浑身一竦,低声道:“舅父这是要……割血祭祀?”

秦寄似乎毫无反应,秦华阳想探查他的情绪,却只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眼睛。

不一会,宫人便抬过香案香炉,将门掩闭。虽如此,秦寄已然将室内看得一清二楚:

檀香新燃,将满室月光染成青光。秦灼磕头起身,面前是一座青面獠牙的光明神大像。一屋子阴森森的青辉里,秦灼被照成一个青头青脸的人。他双手合十抵在额前,秦寄看到有两行鲜血从秦灼眼中滑落,他听到秦灼念起那振聋发聩的咒语。大慈悲无量光明王。用我的血补我儿子的血。用我的命换我儿子的命。

光明神铜像如有感应,目光闪烁。接着,秦灼拔出匕首,剑口青光湛幽幽,他卷起袖口,找到一条跳动的青色血管,横手一抽,一条红色河流从他生命的闸口奔腾而出。美酒一样醉人的血香挤出门缝,钻进秦寄鼻腔。秦寄熟悉这气息,他的生命正是由秦灼的鲜血托举而生。他看到光明神嘴唇青光熠熠,垂涎欲滴。他看到秦灼神情诚恳,如同痴迷。他甚至在半空青蒙蒙的烟气里,看到千里之外另一座宫室的幻象。

那房间像一面蒙尘的铜镜,秦寄像隔着一个世界去看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他把那镜子擦了又擦,才拨开一张架子床披拂的帷帐,找到一张素未谋面又熟识已久的少年的脸。那张脸覆盖秦灼五官的青翳,秦寄像看一团漩涡里的自己。碗中鲜血平面渐涨,少年嘴唇血色渐涨。秦寄看到一把青色有毒的匕首刺在他的胸口。那剑柄裹满青色毒汁,鳄鱼泪水,触之即死。有两双手一起握住匕首,缓缓将那口毒剑从少年胸膛拔出。一双手佩戴扳指,兰麝四溢,腕部鲜血淋漓。

秦寄紧盯另一双手。

那双手老茧遍布,瘦皮包骨,像个铁匠,又像农夫。

那是他穷尽一生也要砍断的一双手。

他看着那双手和秦灼的手十指相扣。

在秦灼将那碗鲜血奉到香案上时,秦华阳感觉身边秦寄浑身触电般地一震。他突然转头,没有走台阶,跃身跳下一个连一个的高台,矫捷得像飞鸟在山间翩跹。他跳跃落地的声音像一枚石头连打的水漂,最后一个涟漪的咕咚声落后,秦华阳听到他掐指嘬唇的哨声。

秦华阳快步追下台阶,高声喊道:“阿寄,深更半夜,你又往哪去!”

黑马应声奔来的马蹄声中,响起秦寄翻身上马时衣袍震动的风声。他的声音远远传来:“阿耶今晚顾不得我,我天亮前一定回来!哥,谢了!”

***

一座祠庙里,郑绥在金像跟前停住脚步。

这是一个未成年的男孩,眉眼低垂,姿态柔和。一头白虎塑像伏在他右膝,他左肩之后,一条蟠龙环绕。特别的是,男孩所穿并非南秦宗族服饰,而是头戴郑绥熟悉的九旒冠冕,身着玄服九章。

郑绥看了一会,从像前跪下,双手合十,俯身磕了个头。

他在起身之前,听到祠庙外的脚步声。

来人说:“这是南秦的太子祠。”

“我是南秦的太子,但供奉的不是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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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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